“黑飞”飞行员之死

　　10个月前，37岁的飞行员赵新宇在安徽淮北市坠机身亡。事发至今，没有相关部门发声表示，谁应该对空难负责。

　　据民航华东地区管理局做出的《事故调查报告》显示，赵新宇坠机，是一起典型的“黑飞”事件。

　　目前我国通用航空市场危险系数很高的“黑飞”普遍存在着，每隔几个月，便会有黑飞飞行员坠机身亡的事件发生。

　　面对接二连三的事故，业内人士称，私人民用飞机不是想飞就能飞，从购买飞机到飞行都要严格按照民航空中管制进行，否则等同于玩命。

　　对于赵新宇的死亡应该追究谁的责任？北京法学会航空法学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张起淮认为，从事故的调查、飞行管理和监督方面，应该追究国家民航局和华东民航管理局的相关责任；而对于飞机制造商，无生产许可须担刑责，并负相应的赔偿责任。

　　“黑飞”不断

　　2015年5月3日，一架小型飞机从安徽濉溪县起飞，就在起飞后几分钟，飞机突然坠毁，机上一名中国飞行员和一名美籍驾驶员遇难。

　　目击者焦先生回忆，这架白色飞机当时的飞行高度，仅比路灯略高两三米。起飞后不久，就听到一声巨响，飞机一头栽到地上。

　　焦先生用手机拍摄的一段画面中，坠机地点冒出火光和浓密的黑烟。

　　赵新宇的一名空军飞行员战友在分析事故时表示，坠毁的这架型号CH750HD飞机是通常所说的空中悍马，起飞距离为30-50米，该飞机起飞场地为工厂水泥道，实际长达300米以上，前面还有长约100多米的草地。

　　飞机坠落点离草地尚有三十米左右，如此算来，飞机失事点距离起飞点约有五百米距离。

　　根据目击者所说，飞机出事前飞行高度只比电线杆高出二到三米，也就是说飞机在离陆后只上升了大约十五米，而这型号飞机在失事位置正常的话应该有120米的高度。

　　据事故发生的数据推测，飞机发动机或发生严重故障，推力下降，或者说离陆后发动机已经停车。

　　“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赵新宇的战友说，去年5月6日、赵新宇遇难3天后，他的父亲赵兰生在殡仪馆见到了面目全非的儿子：“身体被烧得像黑炭一样，但我还是认得他！”

　　事后，由民航华东地区管理局做出的《事故调查报告》显示，此次事件为一次非法飞行的通用航空一般飞行事故，也就是所谓的“黑飞”。

　　虽然有消息称中国将进一步开放飞行限制，但专家警告说频繁的“黑飞”活动只会造成航空管理的混乱，有时甚至是灾难。仅据公开报道，去年我国已发生10余起通航坠机事故，致近20人死亡。

　　2015年3月20日傍晚，一架民用小型直升机坠入合肥董铺水库，造成一死一伤的悲剧，后经民航监管部门查证，这架小型飞机属于黑飞。

　　去年10月末，滑翔机爱好者龚某驾驶一架三角形动力装置滑翔机，在崇明县港沿公路近北海滩附近坠毁。据悉，龚某是去年7月份在上海市区购买的这架滑翔机，后将飞机运回至崇明家中，升空当天是他第一次飞行。

　　2010年7月，一个酷热难耐的夏夜，杭州萧山国际机场候机大厅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天上有UFO！”很快，这个不明飞行物消失在天际。此事件造成大批航班备降、延误。

　　官方向公众通报说这其实是一次未经登记的飞行，也就是“黑飞”。

　　业内人士介绍，每次“黑飞”将面临10万元甚至更高数额的罚款，但这笔钱似乎还不足以减弱中国新贵们一飞冲天的兴趣。

　　一场隐秘的飞行

　　今年37岁的赵新宇2002年毕业于空军雷达学院，成为了一名空军飞行员，2014年退役后，进入鄂尔多斯一家航空公司担任民航飞行员。

　　他的父亲赵兰生说，2015年4月底，儿子打电话回家跟孙子说：“爸爸要赚钱，五一不回家了。”

　　5月3日，儿媳李佳（化名）接到一通电话，大概内容是说赵新宇所乘坐的飞机在安徽濉溪县开发区坠毁，赵新宇和另外一名飞行员坠亡。一开始，李佳以为这是新型诈骗电话，看到新闻以后，全家人才相信确有其事。

　　5月4日，赶到事故现场的赵兰生，看到的仅有一地焦黑的草丛、被撞变形的灯杆，以及飞机残存的碎片。

　　这个时候赵兰生才知道，赵新宇五一前向单位请假回家，实际却到了河南周口西华县的乔治海因茨飞机制造公司，然后前往安徽淮北参加一场飞行。

　　儿子飞行为何没向家人报备？飞机又怎么会突然坠落？飞机的所有人是谁？

　　濉溪县公安局一位负责人事后接受采访时表示，这架坠毁飞机属于河南省乔治海因茨飞机制造有限公司，由于业务关系，4月20日，这架飞机从河南飞到淮北市濉溪县开发区。

　　5月3日12时左右，飞机准备起航返回河南，但在起飞后几分钟坠落并起火，驾驶员和陪同人员受伤死亡。

　　飞机上除了赵新宇以外，还有一名美籍人士，中文名杰森，据了解，杰森在国外也是飞机驾驶员，但在入境中国时，其所持的是旅游签证。

　　赵兰生在淮北市一呆就是7个月，他像个侦探一样通过一点一滴的调查来解释自己心中的谜团。

　　在自己调查事故的同时，赵兰生向空难事故调查组、安徽省航监局、市政府公安局等部门写了14封信，要求对事故进行责任最终的确认——但是，所有的请求都杳无音信。

　　而后他又将空难所在地政府诉至法院，要求政府对事故责任作出认定。

　　今年3月1日下午淮北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濉溪县政府的答辩表示，该案不涉及生产事故，濉溪县政府无须作出批复，也不存在行政不作为的情况，请法院驳回赵兰生的起诉。

　　案件在开庭不到一个小时后结束，赵兰生订了当天的火车票准备回唐山老家，一路上赵兰生默不作声，当汽车经过一座小山坡时，他跟司机说：“开慢点”，然后指着山坡说：“我儿子就在这后面的殡仪馆里。”

　　任性“黑飞”

　　赵兰生在起诉中提到那份由民航华东地区管理局做出的《事故调查报告》并没有对事故原因给出明确“答案”。

　　报告分析称：“由于事发前事发单位或者当时飞行员未将此次飞行任务向有关单位报告，飞机上也未安装飞行记录设备，故不能对此次事件作出客观分析。”

　　此外该报告对此事故得出的结论是，涉事航空器属北京乔海航空设备有限公司所有，且未取得中国民航的型号认可证和生产许可证，未取得中国民航的适航证、国籍登记证和民用航空器电台执照。也就是所谓的“黑飞”。

　　一名民航业内人士介绍，无论是私人小型飞机还是私人公务机，都得获得民航局核发的飞机适航许可证，并且需要取得飞行驾照。

　　最关键的是，每次飞行前都需要向空管部门申请飞行空域和飞行计划，在得到所有部门批准后，才可飞行。

　　但是一些私人飞机的拥有者却耐不住寂寞。

　　乔治海因茨的掌门人、被媒体称为“黑飞狂人”的陈伟今年56岁，2014年4月8日，他曾驾驶一架小型飞机降落在绵阳北川新县城的一个加油站，迈出舱门要工作人员给飞机加油。这段飞机开进加油站的视频火爆网络，陈伟因为无许可组装、“黑飞”被相关部门处罚60万元。

　　“我有20年驾驶飞机的经验”，记者联系到陈伟时，他毫不否认发生事故的那次飞行属于“黑飞”。

　　陈伟说，在低空的通用航空领域，目前只有一两家公司获得国家许可，包括他自己的公司在内，从事的都是“黑飞”。他马上又补充说，公司一直在向国家申请制造和飞行许可。

　　一名国有航空公司的机长李路（化名）透露，大部分黑飞飞行员来自退役飞行员。还有一部分来自于驾驶货运飞机的飞行员，在工作之外为自己贴补外快。

　　“我们干黑飞，看任务时间拿钱”，李路说，一个月的黑飞任务，收入在几万元左右，一般都是行内飞行员互相介绍生意，然后与通航公司简单地签一个临时雇佣协议，事成后，公司将费用给飞行员。

　　监管盲区

　　至于赵新宇驾驶的飞机，民航局的调查报告显示为“乔海公司”，调查报告认定，北京乔海航空设备有限公司，江苏、河南乔治海因茨飞机制造有限公司均为乔治海因茨（中国）飞机制造集团公司下属企业，上述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均为陈伟。

　　但是陈伟表示，该飞行是符合国际标准的试飞，并非出售飞机的展示，同时他表示，自己的公司已经制造几十架飞机，飞行上万次。

　　“这个市场有多大你根本想象不到，比如低空飞行可以航拍航测物流”，陈伟说，国家目前对低空飞行领域没有管理措施，市场的巨大需求造成业内“黑飞”盛行。

　　至于赵新宇的死亡，陈伟说，飞机上另一个飞行员杰森是自己公司雇来的飞行员，而赵新宇并不是公司雇员。“他可能是听说乔治海因茨公司的发展前景不错慕名而来，飞行当天，原本应该是杰森驾驶飞机，但从事故上判断，飞机应该是赵新宇驾驶的”。

　　“黑飞最大的隐患之一是飞行员对驾驶的飞机不了解！”李路说，很多黑飞飞行员，并没有拿到民航飞行执照，对所驾驶的飞机性能、使用年限都不了解；另外一方面，临时雇员甚至没有保险，很多从事通用航空业务的公司虽然在工商注册，但却没有获得民航部门的飞行许可，在发生事故后，或许会遭遇赔偿无门。

　　北京法学会航空法学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张起淮律师表示，中国的通用航空市场现状是，大量通用航空企业的成立，使飞机生产、销售市场处于无人监管的局面。

　　具体体现在：通用航空飞行的审批流程落后，监管和管理程序的滞后，致使大量的飞行活动无证无照，没有报批的黑飞大量出现；随着通航进入大跃进的发展阶段，出现大量的黑公司、黑工厂、黑飞机和黑飞行。在没有保障的前提下，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起或者数起黑飞事故发生。

　　对于赵新宇的死亡应该追究谁的责任？

　　张起淮介绍，根据《民用航空器事故和飞行事故征候调查规定》民航局与地区管理局对通用航空事故有调查责任，需要组成调查组，履行的职责包括：查明事实情况；分析事故、事故征候原因；作出事故、事故征候结论；提出安全建议；完成调查报告。

　　因此张起淮认为，从事故的调查、飞行管理和监督方面，应该追究国家民航局和华东民航管理局的相关责任；而对于飞机的生产商，则应该追究非法经营和涉嫌犯罪方面的刑事责任；在民事赔偿方面，应该由使用飞机和雇佣飞行员的相关公司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

　　超出1万架的巨大蛋糕

　　据了解，我国的通用航空产业于20世纪初起步，随着2003年《通用航空飞行管制条例》的颁布实施，我国通用航空市场逐步启动。

　　43岁的李路有着20多年飞行经验，他也曾经为赚些外快而做过“黑飞”。

　　据他介绍，开始，在国内会有一些飞行爱好者组织的航空俱乐部，这些机构大部分是私人性质，随着通航市场的发展，航空俱乐部开始从事农林牧副渔等业务飞行，成为飞行迷们自由飞行的一个途径。

　　李路说，在我国民航领域，分为运输航空与通用航空两部分，前者从事的是载客货运工作，后者是从事农林牧副渔等3000米以下的低空飞行，这类飞行在我国“起步晚、底子薄并且管理不规范”。

　　一些地方把通用航空作为未来产业扶持，但是在国家低空领域还没有完全开放，很多企业的经营活动都是违法进行。目前所说的黑飞，也都集中在通用航空的领域。

　　张起淮律师介绍，根据胡润的统计，目前中国拥有1亿元身家的人数有近7万人，而这其中有计划购买私人飞机的比例高达20%。

　　按照这个规模，中国的私人飞机需求量将超过1万架，市场规模超过数千亿元，产业带动的经济量将是数万亿。

　　据媒体报道，虽然国家制定的《低空空域使用管理规定（试行）》征求意见稿2014已经成形，但到目前我国针对低空空域开放的细则尚未正式出台。

　　在一些地方，某些实质性改革正在发酵。近年来，福建、重庆、山西等多个省份都已争相建立了通用航空产业基地。

　　要将低空空域划分好，使通用航线形成全国性网络，全国性的低空空域立法势在必行。“就像汽车业的发展，得先修路才行。”国家空管委相关人士表示。然而，2010年印发的《关于深化我国低空空域管理改革的意见》等，在空域具体划设标准、管理依据上缺乏具体可供操作的措施。因此，从空域管理体制、运行机制、管理主体、权限范围等方面为低空空域立法为必要之举。

　　相关法规

　　通用航空：是指除军事、警务、海关缉私飞行和公共航空运输飞行以外的航空活动，包括从事工业、农业、林业、渔业、矿业、建筑业作业的飞行和医疗卫生、抢险救灾、气象探测、海洋监测、科学实验、遥感测绘、教育训练、文化体育、旅游观光等方面的飞行活动。

　　报备：从事通用航空飞行活动的单位、个人，必须取得从事通用航空活动的资格，并遵守有关法规；使用机场飞行空域、航路、航线，应向飞行管制部门提出申请，经批准后方可实施。

　　处罚：未经批准擅自飞行的，情节严重的，处2万元以上10万元以下罚款，并可给予责令停飞1个月至3个月、暂扣直至吊销经营许可证、飞行执照的处罚；造成重大事故或者严重后果的，依照刑法关于重大飞行事故罪或者其他罪的规定，追究刑事责任。据《通用航空飞行管制条例》

　　A10-A11采写/摄影 新京报记者 王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