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玖叔”相识25载，我记下他最后一程

　　【一种怀念】

　　我与梅葆玖先生相识二十五载，正好是四分之一世纪。自我与波多野真矢成婚，我与梅家又多一重因缘。真矢的祖父乾一公，与梅兰芳先生订交于上世纪初，波多野家与梅家，有着足足一个世纪的交情。我因之改称葆玖先生为“玖叔”。我与玖叔曾有过多次长谈，但凡长谈即是无话不谈，我把他看做是可以契阔谈宴的尊长。然而，4月25日，他真的要别我们而远行，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里，我们过从甚密，西州门外，感旧兴悲，堕泪湿裳。

　　就在3月27日晚，我陪同梅葆玖先生到保利剧院观看北方昆曲剧院演出的《孔子之入卫铭》。我们到时戏已开演，梅先生担心打扰演员和观众，所以径直来到后台。我们坐在侧幕边上看戏（下图，摄影 王际岳），这却是梅葆玖先生（下图左）最后一次走进剧场，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合影。

　　3月4

　　商议为友人暖寿

　　我是3月18日晚从京都飞返北京的。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与前驻华大使宫本雄二两先生行将访华，今岁福田先生满八十周岁。

　　话题由此要追溯到两年前。2014年春，梅葆玖先生找到我说，为了纪念梅兰芳先生诞辰120周年，他与北京京剧院举办“双甲之约”——重新走访老梅先生曾经演出过的国内外主要城市。日本是老梅先生三度率团公演之地，自然必不可少。葆玖先生命我筹划安排“双甲之约”的日本行活动。

　　当年5月18日至21日，我以北京戏曲评论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名义，陪同葆玖先生和北京京剧院李恩杰院长访日，同行的还有葆玖先生的助手、著名京剧艺术家叶金援先生和我的助手王际岳。我与叶金援先生也是有三十年交往的挚交友好，他的父亲叶盛长老先生，是我从事京剧研究的启蒙恩师。

　　我们一行抵达东京的次日，5月19日中午，福田康夫与宫本雄二两先生即在日比谷公园内的松本楼餐厅设宴款待。福田先生开口就说，“梅兰芳先生深受日本国民敬仰，他的大名在日本可谓是妇孺皆知”。福田介绍，他在首相任上接待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来访，即是在这家餐厅的同样的房间里宴请胡主席；这次接待葆玖先生，比照的是接待锦涛主席的规格。

　　梅葆玖先生听后十分感动，他回顾老梅先生三次访日公演的经历，提议说，2019年是老梅先生首次访日100周年，很值得隆重纪念。他的提议，得到福田、宫本两先生的积极响应。当日席间甚欢，葆玖先生与福田序齿，他热情地邀请福田到北京来过八旬大寿，由他来亲自操办贺寿。

　　两年时间转瞬即逝，2016年3月22日，福田前首相作为理事长，要赴海南出席博鳌亚洲论坛会议，21日先抵北京停留一晚。我得信后（3月4日）与梅葆玖先生商议，虽然福田先生生日是在7月，但也不妨用此机会践约还愿。中国的说法，贺寿宜提前而不宜滞后，提前贺寿曰“暖寿”。况且，按照虚岁说，福田先生则已满八十岁。我们议定，就于21日晚为福田先生举办一场八十暖寿京剧昆曲晚会。

　　3月20

　　邻里视他为骄傲

　　3月20日晚，我出席北京戏曲评论学会组织的“红票团”，在长安大戏院观看北京京剧院“魅力春天”演出。途中学会秘书长朱龙斌跑来告诉我，葆玖先生正在二楼“夜上海”餐厅用餐，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我正好回京后还未及与葆玖先生碰面，听金援先生说，葆玖先生正在协和医院做身体检查。我忙离座寻至“夜上海”，恰遇到葆玖先生从里往外走。我们开了几句玩笑，他即嘱咐我说，“双甲之约”时人家福田帮了忙，这次咱们千万别怠慢人家，准备工作要做细做好。咱们跟人家要讲个信用。

　　正说话间，有位大姐闻讯而来，要与葆玖先生合影。我建议他们站到梅兰芳先生剧照下拍摄，可以同时有两代梅先生入镜。葆玖先生边扣着西服扣边向剧照旁走去，神态也变得毕恭毕敬。那一刹那，我心念一动，父亲在他心目中，该是有着多么重的分量！合影之后，我送他上车时又见到了金援先生。金援先生说，21日晚他要在长安大戏院照看学生的演出，能否由我的助手耿直或王际岳两个大高个子的年轻人去接梅先生？葆玖先生笑着叮嘱说，“那两个大个儿哪个来都成。告诉他们，把车停在对面红十字会院里，就说是来接我的，人家一准儿让停”。葆玖先生特别重视邻里关系，他愿意与街坊四邻走动，他所住的那一条胡同的老百姓，也都视他为骄傲。

　　3月21

　　西装领带赴约续友情

　　3月21日晚，距“暖寿活动”开始时间至少还有半小时，葆玖先生已经来到长富宫饭店。西装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无论是登台演出还是出席活动，都格外讲求扮相、着装的整洁与精致，要求必须保持美感。不凑巧的是，福田先生的一方，因公务活动到得较晚。葆玖先生就与来宾们随意闲谈，被大家拉着合影，没有一句抱怨。当日的活动，新华网发表了题为《君子之约续友情——福田康夫与梅葆玖相聚北京》的通讯，做出详细报道。

　　梅葆玖先生在晚会上致辞，他提前把我叫到跟前，悄悄嘱咐我说，“一会儿我讲话，可能会说点儿咱们戏班里的话，你要注意帮帮翻译”。到他上台时，看我及时坐到了翻译身边，放心地冲我点了点头。葆玖先生说，他的父亲梅兰芳先生三度访日公演，日本有许多梅兰芳的知音。他也多次到日本演出，结交了众多日本好友。他感谢福田先生对于“双甲之约”的支持，福田先生以“诚信”作为政治理念，梅家也以“诚信”为家风，“诚信”更是中国人所恪守的美德。这次能够实现为福田先生北京贺寿之愿，他由衷地感到高兴。葆玖先生还说，中日文化交流，一定要一代一代地继续下去，世世代代做好邻居、好朋友。不料，他的这番话，竟成为最后对于日本友人的留言。

　　3月27

　　即兴说起“梨花颂”的唱腔儿

　　3月27日晚，我在中国大饭店设宴招待梅葆玖先生和叶金援先生夫妇，同席的还有金援先生的弟子周恩旭与我的助手王际岳。我对玖叔说，“给日本老头儿暖过寿，也得给中国老头儿暖回寿啊”。葆玖先生兴致极高，谈锋尤健，说了很多话。我们说到“双甲之约”的意义，他不仅继承了梅兰芳先生的艺术，而且沿着梅兰芳先生开辟的道路，继续致力于京剧艺术的国际传播。中国京剧艺术所以能够在国际上享有盛誉，与梅家两代百年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我们还谈到葆玖先生据《太真外传》编演的《大唐贵妃》，昨年末，市文化局给北京戏曲评论学会下达了编辑出版《梅葆玖艺术画册》的任务，葆玖先生颇为支持且给予了诸多具体的指导。我们商定，以此画册配合《大唐贵妃》的复排，力争早日定稿付梓。葆玖先生说得高兴了，即席为我的助手王际岳说起“梨花颂”的唱腔儿，一边说一边强调，“这的腔儿不是二黄吗？这还是京剧，都是京剧的腔儿”。

　　王际岳请他题写扇面，葆玖先生欣然题了“梅韵兰质永流芳”数字并合影留念。玖叔题罢字，又对我说，美国有种签字笔，随写随干，比日本笔还要方便。他要我记下牌子，可以买一些预备给人签名时用。他还当场表演给我看，签下自己的名字后，马上用手指使劲擦都擦不花。

　　因为这一天，他还要赶到保利剧院观看北昆的《孔子之入卫铭》，尽管有些意犹未尽，我们只好提前结束谈话。我与金援先生陪同他来到剧场时，演出已经开始。葆玖先生是极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入席的，因为既打扰观众，又妨碍演员。我遂陪他来到后台看望演员，北昆最年轻的小生演员王琛一眼认出梅先生，急忙拿出手机拍照，要发微信朋友圈显摆。葆玖先生笑呵呵满足了王琛的愿望。我们两人在侧幕略坐了一阵儿，等到换场时向主演袁国良表示了祝贺，葆玖先生觉得不要再干扰演出了，拉我悄悄离开后台。我们坐在侧幕看戏时，王际岳为我们拍了一张合影，这却是我与玖叔最后的纪念了。

　　3月29

　　给排长队的学生签名

　　3月29日是梅葆玖先生82岁生日。29日下午，金援先生又陪同葆玖先生到第二外国语学院，为学生们作了一次关于京剧的演讲。金援先生在回家途中与我通电话，讲起演讲盛况，学生们排着长队请葆玖先生签名。

　　哪知30日中午，葆玖先生突发支气管痉挛，导致脑缺氧而入院急救，我们就此再也不会有畅谈艺术的机会了。

　　还是27日晚餐之际，我带了些日本咖啡给他，他立即对我挑起大指说：“太好了！太贴心了！”我开玩笑说，“您是杰出的艺术家，我算不算是杰出的傍角儿艺术家？”他笑着说，“您是毫无疑问的傍角儿艺术家！天衣无缝！”言犹在耳，角儿已不存，令我这傍角儿的艺术家，却是一时情何以堪啊！

　　4月25

　　别我们而远行

　　沉痛哀悼当代中国京剧的领军人物、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梅葆玖先生！梅葆玖先生忠实继承了梅兰芳先生的事业，毕生致力于中国京剧的传承发展和国际传播，堪称是京剧的一代宗师。梅兰芳与梅葆玖父子两代京剧艺术家，必将写入中国文化史册。

　　我与玖叔曾有过多次长谈，但凡长谈即是无话不谈，我把他看做是可以契阔谈宴的尊长。然而，现在他真的要别我们而远行，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里，我们过从甚密，西州门外，感旧兴悲，堕泪湿裳。

　　□靳飞（北京戏曲评论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