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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已废,再无牧歌

2016年05月0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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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作品
《黄雨》
作者:(西班牙)胡里奥·亚马萨雷斯
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6年1月

  文明的进程实际上是一个逐渐远离乡野、走向大都会的过程,在不断提速的脚步中,展望未来与怀恋过去表现为现代性的两面。在西班牙语中,nostalgia一词兼有“怀旧”和“乡愁”两种含义,而这个词在词源上则是“回归”与“痛苦”二词的组合。看风吹草低见牛羊、在田间关心粮食和蔬菜、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这样的生活无疑是美好的,可是,一旦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呢?那些离开了故乡的人,对此有更真切的体验。他们知道,都市的日渐繁华,必定意味着故乡的日渐衰落,而他们仍然无奈地一批批搬离乡村、加入繁华都市。有一首拉丁美洲民歌这样叹道:

  我的小村庄,山坡上的小村庄,

  像一个垂死的老人那样静躺着,

  悲苦和遗弃是你可怜的伴侣,

  我的小村庄,

  我要郁郁地撇下你,去远方。

  被人们逐渐抛弃的乡村只有孤苦相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静待最终的死亡,哪有什么田园牧歌可言。这样的图景,这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昨天的欧洲,发生在今天的中国,发生在一切从“落后”向现代转型的地方。

  怀恋过去,想象我们或者我们的父辈、祖辈所生活多年的乡村,未必是美好的体验。西班牙作家胡里奥·亚马萨雷斯在谈到他初版于1988年的小说《黄雨》时坦承,一开始,他觉得自己的这部作品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在八十年代的西班牙,人们对现代化生活是满怀憧憬的,而这部作品则是关于死亡和乡村人口的减少的,是“一个幽居荒村者临终前的内心独白”,他不曾料到自己的这部作品会迅速成为畅销书、揽取各种奖项并被翻译成多种文字。更有意思的是,小说故事的原型地——位于西班牙和法国边境比利牛斯山区的哀涅野,因为这部文学作品而成为热门旅游景点。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认为:《黄雨》的出现,恰恰击中了现代西班牙人意识深处的某个隐秘情结?而对死亡与孤独主题的探索、对毁灭的诗意描述,以及跳动在文本中的生命的悲剧性意识,让这部作品一定程度上加入到西班牙文学史的伟大传统中去。

  一场印象派的“黄雨”

  昏黄 衰老 死亡

  这是一部短小说(novela corta),放在我们这里,就是一部“中篇小说”。一个孤寡老人,快要死了,被整个世界遗忘在一个荒废的山村里,躺在床上想象自己的死亡,回忆过去的生活。这样的一个故事,写短了则难以表现荒村生活的孤寂和无聊,写长了则容易让读者觉得无聊,因为它并没有多么曲折离奇的情节。故事中闪现的幽幽鬼影,与其说是玩弄“魔幻”的噱头,不如说是助以营造孤独的氛围。

  也就是说,小说的“魔幻”并不具有戏剧性的意义,而更多是诗意的,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黄雨》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并没有多少可比性。在被作者满含诗意的笔调带往哀涅野的茫茫雪地时,我联想到的是胡安·鲁尔福笔下的“风儿搅动着忧伤”的墨西哥乡野,而非新奇之事目不暇接的马孔多。

  与许多其他经典小说一样,《黄雨》也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独具匠心的开头。哀涅野山村的最后一位居民安德烈斯·索萨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晚展开想象,描绘他死后有一群人从邻村赶来发现他的尸体的情景。在将来时的时态中,我们随着那队人马的视线一步步走近这为“铺天盖地的寂静”所笼罩、“找不到任何生命迹象”的荒村。哀涅野的轮廓、哀涅野的概貌,已经在这种犹如恐怖电影中预示不祥之事即将发生的氛围中呈现在读者眼前。当他们最终找到“我”时,那一具形象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我和衣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盯着众人,身上满是苔藓和鸟儿的啄痕。”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孤独,沉闷难熬的漫长岁月,全都凝聚在这样一个惨死者身上。

  接下来,叙事时间调头回溯,老人在悲情中追忆往昔。他回忆起如何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发现自己的妻子自缢而死、他如何为亡妻埋葬遗物、他的两个儿子是怎样一去不回的、邻居们是怎样一个个背井离乡或是撒手人寰的……他见证了他的家族世代生活的乡村的解体,也目睹了自己的家庭一步步走向空巢的悲剧,长年因亲人离去而积聚的悲伤变成了绝望,心房的门扉慢慢冰封闭合。

  当他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独自面对自己时,只有靠回忆过去来打发时间。有时候,他忆起的说不清是真实的过去,还是梦境,还是回忆本身——回忆的回忆。有时候,他怀疑自己早已死去,因而此后至今的所有经历无非是回忆消散前的永恒回音。他能听到多年前早夭的女儿在尘封多年的房间里发出的响声,亡妻与亡母的身影时时来陪伴他,这在我们看来与其说是超自然现象,不如说是老人在回忆中体验到的幻觉。

  在这样的脑功能的紊乱中,时间的流逝在他那里也没有意义了:“我曾一度抗拒衰老,后来却再也不曾为衰老而愁苦。我也再没想起过厨房墙上那只被遗忘的无用的老挂钟。突然之间,时间与回忆浑为一体,而其他一切——房屋、村庄、天空、山峦——都已不复存在,都无非是远去回忆的一部分而已。”

  这样的感受,与故事所描绘的哀涅野的荒凉图景是一致的:废弃的山村,不是在无尽的风雨中,就是在白雪覆盖下,除了房屋的废墟,找不到任何视觉焦点,一切都浑为一体,仿佛印象派画家所展现的图景。在作者笔下,作为题眼的“黄雨”犹具有一种印象派的意味。象征着时间流逝,以及衰老、死亡、腐朽的黄色秋雨,“一天天淹没了我的记忆,将我的目光染成昏黄”。接下来,“我周围的一切都已被染成昏黄,似乎双眼无非是周遭风景的再现,而风景,只是我自身的倒影”。在走向生与死的边界时,“我”的意识已经模糊,映入眼帘的只有黄色的幻象:“秸秆一样的黄色,或是暴雨将至的午后的黄色,又或是梦魇中闪电的颜色”。到了最后,“我”自己的影子也成了黄色。死亡的黄色阴影吞噬了整个荒村,也最终吞噬了村中的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另一个“堂吉诃德”

  疯狂 搏斗 坚守

  安德烈斯·索萨斯孤独终老的命运令人唏嘘,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不也是一个奋战到底的英雄吗?作者为他保留了足够的尊严。他不肯离开村庄,只为守住祖辈“含辛茹苦建起来的这个家”,与孤独、恐惧和死亡展开了一场漫长的战役。

  在这场注定以悲剧性的结局收尾的战役中,他曾被毒蛇咬伤,一个人咬紧牙关挺过了蔓延至全身的蛇毒的侵袭,硬是从死亡的边缘爬了回来;大雪封山的时节,他靠着家中仅剩的一点土豆和核桃挨过了足足两个月,又实现了一次生存的奇迹;在最后的一点生存的希望尽失后,他亲手击毙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小狗,然后挖好自己的墓坑,穿戴整齐,安卧在床上等待死神降临。“我从没怕过他”,这句话在最后的文段中反复出现,仿佛是老人在死神面前、在面对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对手时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

  他的执著,那股在现代人眼中难以理解的“疯劲”,不能不让我们联想到堂吉诃德。试想他抛弃坚守多年的家园、忘掉自己与家人最终合葬一处的谦卑理想呢?可以预见的是,老农安德烈斯·索萨斯会在令人眩晕的城市里无所适从。他的身份,已经与他脚下的土地紧紧维系在一起,一旦离开了那片埋葬着他的亲人、他的所有记忆的土地,他就会认不清自己是谁。他宁愿与自己的记忆以及自己记忆的幽灵们长久地留在破败家园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故事到最后又回到了起点,并向前推进——他们不会为“我”停留多时,只会把“我”草草掩埋,然后趁着天黑之前搜刮一番荒村里可以顺走的东西,打道回府,由此为哀涅野的寿终正寝画上句号。小说末尾有人画十字祈祷的图景,透出几许宗教救赎的意味,仿佛亡灵得到超度,读者可以掩卷忘掉这哀伤的一切,走向绚烂多彩的明天。田园已废,留下一曲意味深长的挽歌。

  □张伟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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