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国 只要出发，我就是把头系在腰上

　　他是英国人眼中来自东方的劳伦斯·奥利弗，他被法国太阳剧团创始人、戏剧大师阿里亚娜·姆努什金盛赞为“伟大的表演者”。三十年前，他开始以京剧的不同行当演绎西方经典戏剧，传递普世的情感，也让京剧这门古老的艺术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他靠电影片酬养起当代传奇剧场，他是电影《青蛇》里的“许仙”，《宋家王朝》里的“蒋介石”，还因《诱僧》一举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新演员奖。他是京剧的逆子，更是为京剧续命的人，他就是台湾戏剧家吴兴国。

　　5月15日晚，吴兴国将携其创办的当代传奇剧场，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爱尔兰剧作家贝克特的荒诞剧代表作《等待果陀》（注：内地译作《等待戈多》）。

　　1 剧校出身，加入云门

　　自小被母亲送到台湾复兴剧校坐科八年，学习武生的吴兴国，因专业优秀，被保送到文化大学戏剧系。大学第三年，他加入林怀民创办的台湾第一大现代舞团云门舞集，成为一名现代舞者。京剧扎实的基本功训练，使吴兴国在接触现代舞后很快如鱼得水，一度成为舞团里除了林怀民以外最大的明星，挑梁主演了云门上世纪80年代的代表作《白蛇传》、《奇冤报》等作品。

　　大学毕业后，吴兴国去服兵役，因有京剧的专长，他被分到了军中的京剧团里。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后来的师父周正荣。剧团的老生演员周老师一眼相中了这个样貌清秀，功夫稳健的年轻人。老师说，看你个头、扮相、嗓子、功夫都好，干吗去跳现代舞，跳舞能跳几年？吴兴国暗暗地想，你根本就不懂时代嘛。老师接着说，真正学京剧，得学老生，青衣、花脸都在偷老生的，你才学点皮毛就满足了。吴兴国这才感到“一下敲醒了天灵盖”，马上跟老师磕头拜了师。

　　然而在彼时，京剧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吴兴国去看老师的演出，五六百人的剧场只能坐到三成，还都是白发老先生。下部队演出，只有前排的老长官看得聚精会神，台底下吵得跟菜市场一样。吴兴国还记得有时候晚上在户外山区的司令台演出，演着演着，大雾袭来，台上台下两不相见，台下乱成一锅粥也没人叫停。吴兴国看着老师一丝不苟地把戏演完，自己的心酸却无法对外人言说。久而久之，连长官也不看戏了，下部队演出成了“盖个章，走个流程”，连演都不用演。

　　“那个时代，我看到我的老师们，那么专业地珍惜艺术，不管纷乱和羞辱照样演。我学到的是那个精神”。但吴兴国也明白，艺术是珍贵的，而他的老师也不过是这艺术的继承者，而非创造者。更多的时候，继承者只是继承到艺术的形式，而没有艺术的灵魂，这才是一些传统戏曲无法令当代人感受到的真正原因，“爱这个艺术，你要把自己的生命融进去”。

　　2 改良京剧，胆战心惊

　　1986年，吴兴国将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改编为《欲望城国》，在台北首演。这部戏的演出史上，曾发生多起重大事故，以至于本地人甚至不能直呼其名，而是称其为“那部苏格兰戏”。

　　为什么挑选《麦克白》，吴兴国告诉演员，“麦克白是一个有欲望，有贪婪的人，这就是年轻，这就是我们的当下，我们可不可以把握住这个欲望演下这部戏”。《欲望城国》首演后，林怀民撰文说这部戏是“小兵立大功”，戏里的小兵和麦克白将军有一样大的张力和欲望。

　　吴兴国和演员们在舞台上抱头痛哭。“那个哭不像《茶馆》里面拿纸钱祭奠自己，而是我们受这么多苦，知道这个技艺经过多少人的努力才到了今天，这就是《欲望城国》的心理”。可惜没高兴多久，噩耗就随之降临，该剧年轻的灯光设计师因为意外，在剧场里失足摔死，也让这部戏蒙上了阴霾。

　　1987年，吴兴国演出妻子林秀伟编舞的现代舞剧《世纪末的神话》。剧中，他穿丁字裤，全身缠上透明塑料膜，在记者会表演片段时受伤跌掉了牙齿，最后忍痛演完了三场正式演出。“在最兴奋的时候往往也是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一路走来，什么都经历过。这个时代看起来什么都可以，也什么都胆战心惊。只要出发，我就是把头系在腰上了”，吴兴国说。

　　对吴兴国而言，改良京剧，最大的压力来自他的内心，传统京剧出身的他，始终觉得这是“罪过”，功成名就也依然是战战兢兢。90年代后期，他一度低迷地把剧团关了，跑去欧洲教学。一天中午，他午睡梦见和师父吵架，师父挥起宝剑要杀他，却被他夺下剑，一回头刺死了师父。吴兴国满身大汗地惊醒，回到台湾，过了两个月，在报纸上看到师父过世的新闻。师父在晚年信了教，葬礼也按基督教仪式操办。吴兴国冲进教堂，要按照传统仪式给师父磕头，可被神父一把拦下。“我坐在那边想，这是师父在惩罚我。他让我做了一个梦，让我觉得自己很叛逆，创新就是拿宝剑把他杀了。最后他死了，我还不能跪下来跟他磕头。我在那里掉眼泪，一句话说不出来，我到底是在造什么孽”。

　　【谈争议】

　　“我没有去破坏京剧”

　　至今，吴兴国的作品仍然饱受争议。他与作家张大春、歌手周华健合作的摇滚京剧《水浒传》，剧中人用Rap唱出历史，而孙二娘甚至穿上了网袜。“新的东西出来一定有争议性，《蝴蝶夫人》出来的时候，一部歌剧里有美国国歌和日本歌舞伎，争议大到作者自己把它丢到垃圾桶里。可是过了很多年又拣出来，完全没动却一炮而红”。

　　争议在吴兴国眼中，早已经见怪不怪，当年他和他的当代传奇剧场被传统戏曲人士指责是“欺师灭祖”，他也这么扛过来了。他心里清楚，京剧是如此精美的艺术品，但京剧的时代无疑是过去了，如果再照传统的架子去演，为京剧而京剧，年轻观众不会买账。他别无选择，只有往前走，直到寻找到京剧在这个时代的意义。他安慰自己，梅兰芳当年也是在创造啊，“我现在也不是在演京剧，我也没有去破坏京剧”。

　　C04-C05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