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4:书评周刊·主题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B04:书评周刊·主题

对话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们为自由所承受的痛苦,其意义何在?(3)

2016年05月1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分享:
苏联解体之后,莫斯科修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地铁站,人们提着超市塑料袋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注视中。
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少作品,在白俄罗斯仍然是禁书。

  (上接B03版)

  我们逐渐在走向自身,走向个人的世界。我们必须学着在没有伟大事件、伟大思想的条件下生活。平淡的人类生活将会围绕什么进行呢?围绕爱情和死亡。

  抵御时代的喧嚣

  永远对人的灵魂空间感兴趣

  新京报:我注意到,你在谈论阅读和写作时,频繁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对你的启示是什么?

  阿列克谢耶维奇:从青少年时代我就迷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本读完的小说是《白痴》。我爱上了梅什金公爵,爱上了他关于善的思想。现在我在重读《恶魔》。那里有我们现在思考、谈论的一切东西:善与恶的不可分割……我喜欢很多作家,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可以说,我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成长起来的。

  提起他的名字,是因为这一切都在人的本性之中。我只讲一点,恶是一种更凶残、更适宜、更普通的东西。它比善更加完善。这是一种已经被磨平的人类机制——而关于善却无法这样定义。你刚一开始讲到善——所有人都能说出一些名字来,关于他们的事迹人尽皆知,人人明白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永远也成不了那样的人。“我不是圣母玛利亚”,人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不在场的证明。

  今天的所有问题都导向了这一点,即应当读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托尔斯泰的幸福是某种非尘世的、智力型的幸福。而恶却长久地环绕在我们周围。并且我们就成长于刽子手与受害者之间。我们长久地处于这种环境之中。

  新京报:你的作品里总是有各种声音,各种原文的记录,你说自己“所阅读的是声音”,各种复调的声音同时汇入大脑……你就像是“一只越来越巨大的耳朵”,在倾听中,你的存在感消失了,读者几乎就要把作者本人遗忘,面对如此多的故事,你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倾听者,而不加入作者的评论?

  阿列克谢耶维奇:福楼拜描述自己“我是一个以笔立世的人”,而我是一个“以耳立世”的人。在很长时间里,我都在寻找一种体裁,为的是将我所看到的世界呈现出来。那种能将我的眼睛、耳朵所体验到的一切表现出来的体裁,后来我选择了这种记录人声音的体裁……我将在街上、窗外看到、听到的一切记录成书。在书中,真实的人们在讲述自己这个时代最主要的事件:战争、社会主义国家的崩溃、切尔诺贝利,而他们把所有的这一切留在了话语中——这是一个国家的历史、是一种通史。既有古老的,也有最新的。而每个人承担了自己渺小的个体命运的历史。

  新京报:当每个人都开始诉说自己的经验史,国家的历史就以鲜活的方式浮现出来了?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的,一方面,我希望我书中人物的声音像合唱一样一致;而另一方面,我总希望,一种孤独的、个人的声音被人听到。我觉得,今天人们想听到其他人的声音,而不是一切都被压制成铁板一块的、全时代的声音。我永远对一个人的灵魂空间感兴趣,一切正是在那儿发生的。我通过小历史看到了大历史,这样历史就不再是时代的喧嚣,而是我们能够理解,并且在若干年后依然感兴趣的存在。我们对于个人的生活感兴趣,因此我把一切都缩小到单个人的规模。

  我的耳朵永远都在窗户附近,谛听着街道。我注视、聆听新的节奏、新的声音。聆听新的音乐。街上的生活比我们闭门造车要有意思得多,可怕得多,好笑得多,有人味儿得多。在封闭的空间里,文学滋养文学,政治滋养政治;而大街上是新鲜的、完全不同以往的生活。

  写作在继续

  死亡和爱情是永恒主题

  新京报:如果让你用关键词概括这三十多年来的创作,你会怎样形容自己的写作主题?

  阿列克谢耶维奇:关于爱情和死亡。在一次采访中我说,我想和大家聊一聊这件事,我也很高兴写这个主题。我收到了很多故事,但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人们怎样战斗,怎样重建,怎样在工作中热火朝天。我们不能回忆起自己的生活了。就好像没有生活这回事。

  但我们逐渐在走向自身,走向个人的世界。我们必须学着在没有伟大事件、伟大思想的条件下生活。平淡的人类生活将会围绕什么进行呢?围绕爱情和死亡。看来,讲述这件事将会非常复杂。人们不擅长这件事。

  新京报:你的下一本书,主题依然是关于爱与死亡吗?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的,关于爱和死亡。我觉得,我一直都在写“爱”。关于战争我没有新的观点。所有我明白以及能够明白的东西,已经在先前的书中写尽了。我又不是恐惧和痛苦的收藏家,我只是在获取一个人能够从其自身领悟的、他所害怕的、个人灵魂的金色颗粒。我的思想停留在了战争面前,对我来说战争就是谋杀。今天的战争是另一幅面孔——切尔诺贝利、恐怖主义、极端文明对抗。在这些战争中意外地显现出强大的宗教能量。

  我认为,今天我们无力去了解的、个人生活的秘密,比任何一种思想都更能吸引我们,令我们着迷。生活充满谜团,难以解开,又十分有趣,就像一场不乏神秘的奇遇与冒险的漫长旅行。在我们的文化中,这样的经验还不太多,因为我们的文化是斗争的文化、幸存的文化。写一本最恐怖的、有关战争的书要比书写爱情更简单。

  但我们在向着某个地方回归。为了写新书《永恒狩猎里的神奇鹿》,我已经收集了好几年的资料。这是一本关于100个男人和女人的爱情自白。在这本书里,人不是隐藏在阿富汗战争的后面,不是隐藏在国家解体的后面,而是敞开自己的内心。

  新京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你是否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某种新的认知?

  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将继续从事自己渺小的工作。带着真诚去做,并且,您知道吗,带着快乐。尽管写作困难重重,但这个世界总归还有非常多志同道合的人,在美国、德国、波兰……以及国内。

  当宣告我成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时,白俄罗斯人走上明斯克街头,互相拥抱、亲吻。而独裁者卢卡申科没有什么好话送给我,他说,我“给国家抹黑”。当斯大林谈到布宁和帕斯杰尔纳克,勃列日涅夫说到布罗茨基——这些俄罗斯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说的也是同样的话。过去了50年,独裁者还一点没变,甚至是用词。对于艺术家来说,街垒不是最好的地方,但是我们还不能从那里离开。时间不放我们离开。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