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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和平:新闻发言人是政务公开执行者

公安部原新闻发言人表示,新闻发言人拿不准的事情不能说,更不能说假话

2016年05月16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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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话人物
武和平
公安部原宣传局局长、新闻发言人,与时任教育部发言人的王旭明、卫生部发言人的毛群安并称为新闻发布领域的“三剑客”。2012年卸任公安部新闻发言人。在任期间,武和平很少引起争议。曾出版《打开天窗说亮话》,研究官员不敢说、不愿说的观念问题。

  从公安部新闻发言人的职位上退下近4年后,出现在新京报记者面前的武和平仍是一贯的打扮。银边眼镜、条纹衬衣、深色西裤,还有一头乌黑的寸发。

  这位被称为新闻发布领域“三剑客”之一的官员,话语温和,身材瘦削。他的“让媒体说话,天不会塌下来”的言论,如今仍在圈内流传。

  现在,这位65岁的官员身上,更多地展现出学者的气息。从随时可能卷入舆论漩涡的发言人“舞台”上安全离开后,他走上了培训新闻发言人的讲台。

  近日,他推出新书《公开,才有力量》。书中不避敏感问题,将天津8·12爆炸事故等重大突发事件列入案例进行分析。

  5月11日,新京报记者专访武和平,通过这位曾经的明星新闻发言人的视角,发现近年来新闻发布制度中出现的问题,并展望新闻发言人制度的未来。

  新京报记者

  贾世煜 北京报道

  摄影/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

  谈新书

  “让媒体说话,天不会塌下来”是我一贯态度

  新京报:从公安部退休后,你主要忙些什么?

  武和平:退休后我转身归“学”,从政务公开的亲历者和实践者,变成了一个研究者和培训者。现在我担任中国政府新闻发言人培训基地的首席培训师。

  新京报:最近,你的新书《公开,才有力量》出版,这是继《打开天窗说亮话》之后的又一部著作。退休以来,对于中国的新闻发布制度,你的关注点发生了哪些变化?

  武和平:这本书是我退休三年多以来对自己的一个小结,也基本上是我现在讲课的提纲。原来主要是在公安口,现在不少战线包括地方党委政府的官员我都有所接触,也就舆论危机管理的方法进行了一些系统性地研究和总结。

  新京报:新书更多的是站在官员的角度上来考虑如何化解舆论危机,而上一本书则是呼吁政府信息公开,这会不会与你一贯的风格不符?

  武和平:首先我要对这个问题说“NO”。我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让媒体说话,天不会塌下来”。这篇文章在当时有一定影响,也是我一贯的态度。我一直都是从官媒双方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新京报:官媒双方是什么意思?你是站在哪一方的?

  武和平:我是站在主体角度,以解决官员的认识为主。博弈方能制衡,互动才能双赢。在政府与媒体的关系方面,政府往往是主导。因为官媒关系是否和谐,关键不在媒体而在官员。

  新京报:看了你的新书,尤其是书里提到的“请君入我圈”等各种技巧,可能会有读者觉得你是在帮官员应付媒体。这种技巧有利于满足公众的知情权吗?

  武和平:这些技巧是有指向性的。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对于一些挑衅性的提问,官员需要有一些应对的技巧。要知媒用媒,就要讲究技术,也要讲究艺术。我的目的在于,从方法层面解决官员不敢说和不善说的问题。

  新京报:你曾经说过公安部的信息对外是二八开,80%的事情都要向公众公开。不能公开的那20%是什么?

  武和平:《信息公开条例》的原则是“以公开为常态,以不公开为特例”,并且规定了国家秘密、商业秘密、个人隐私都是不能公开的。如正在侦查、尚未审结的案件,那些易为暴力恐怖行径张目的犯罪情节决不能公开。总之,信息公开要有利于依法治国、社会稳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

  谈突发事件

  “重大案件发生后警方应持续不断回答社会关切”

  新京报:重大突发案件发生后,公安部的舆情应对流程是怎样的?

  武和平:包括日常回应社会关切的舆情收集、研判、处置和回应制度,还有核查、督办、回馈、评估的机制。一旦突发事件发生,按照应急预案要求,要快速反应,与相关业务单位联席办公,日夜值守。

  新京报:在警方作为当事人渉入的案件中,警方在发出通报后往往会引发公众的质疑,您觉得这是为什么?当事件涉及警方自身时,新闻发布工作是否应该避嫌?

  武和平:警察执法受法律约束,受群众监督;警察违纪,受自身纪检、督查部门调查处理;警察犯罪,由检察机关介入公诉,法院审判,这属于法律监督。而警务公开是满足公众知情权和监督权的社会监督,警方个人涉罪移交司法,由司法部门通报社会。构成违纪的,由自身或上级主管部门查处。这是法定职责,不能回避和不作为。

  如果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情况,可请第三方参与,包括请非利益方作出科学鉴定。现在的普遍情况是,案件真相的调查过程与满足公众知情权之间有一个时间差的问题,这需要警方根据查证进展,持续不断地回答社会关切,使信息供求平衡,减少公众的质疑和猜测。

  谈新闻发布会

  “我这儿没有提问是预先安排好的”

  新京报:去年,原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的退休,引发了人们对新闻发言人制度的关注。你对他的境遇有何评价?

  武和平:王勇平既是我的战友、学友,又是一位优秀的新闻发言人。他曾被媒体评为“网上最受欢迎的官员”,对于勇平君昨日的经历,我更愿表达的是对他的钦佩和肯定,“出水才看两腿泥”,“7·23”事故遭受舆论洗礼的过程中,他表现出的是一个公务人员的大局观念和勇于担当,以及忍辱负重的思想品质和过人的道德修养。在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抱怨任何人,而且以自己的行动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会一直关注着新闻发言人事业的成长。如今,他从国外归来,加入了我们的新闻发言人培训事业,工作生活健康充实。

  新京报:去年天津8·12爆炸事故的新闻发布会上,出现了掐断直播的状况,你怎么看待这个事件?

  武和平:天津8·12爆炸事故发生后,再次暴露了危机管理中不敢说不愿说不会说的短板。归根结底是理念错位与机制缺失。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评估机制和奖惩机制没有出来。说和不说一个样,不说反而更保险。“东方之星”翻沉事故发生后,一共开了十多场发布会,不停顿地发布消息,而且都没有切断直播。这被上级认为是最成功的一次。因为当时国务院新闻办去了,贯彻的原则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新京报:重大突发事件发生后,究竟应该由谁主持召开新闻发布会?

  武和平:按照《突发事件应对法》规定,应当由地方行政首长组成指挥部,统一指挥抢险救援和舆论引导工作。首先对事件的相应等级作出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而后通过联席会议初核情况、拟定口径,决定由谁出来回答社会关切。

  像天津8·12这种特大事故的第一场新闻发布会,应由指挥部核心高层领导出面答疑,体现救援的决心和信息的权威。而非不掌握核心情况的宣传部门负责人。在天津8·12爆炸事故的发布会上,发言人为什么答不出“事故救援哪位领导牵头,如何组织指挥”的问题?因为他不是第一时间指挥部的“入幕之宾”,掌握的信息不见得比记者多。因此,发言人就成了机制缺失、流程错位、领导缺位的靶子。这种教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当了8年发言人,退下来的时候记者问我,你当8年发言人的体会是啥?我说,新闻发言人不是个人。我的话有个断句要注意,新闻发言人不是“个人”,而是制度。新闻发言人在日常状态下就应该有队伍,有一套预案。还要有系统内部的信息共享,以及各部门的支持。

  新京报:为什么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存在?

  武和平:一是旧观念根深蒂固,“多做少说,只做不说,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低调做官,最为安全。”二是缺乏评估和奖惩机制,虽然上级对政务公开和新闻发布三令五申,但一些地方或部门之所以仍我行我素,就是因为这方面没有像GDP和治污那样的硬标准,说与不说一个样,说错了则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就此,我觉得现在也得有个容错机制。有领导同志讲过,主动做工作说错一两句话,是可以原谅的。如果遇到重大问题,静默失语,不主动做工作,不敢担当,造成更严重的舆论误导,那才是不可原谅的。

  新京报:在突发事件新闻发布会上,媒体的提问中预先安排好的情况多吗?

  武和平:我这儿没有。但是每次开发布会前我必准备,我的团队也会根据相关信息提前猜题。他们的猜题准确率很高,能达到80%以上。因为准备充分,我们的发布会基本上没有失误。

  新京报:有观点认为,从某些部委的新闻发布情况来看,新闻发言人制度是在倒退的。在你看来,目前国内新闻发言人制度的发展情况如何?

  武和平:我的看法比较乐观。当年我和毛群安、王旭明被媒体称为“三剑客”。如今的剑客已满天下了,中央国家部委绝大多数建立了发布制度,地方党委政府已全面覆盖。我想说明的是,在互联网时代,政务公开新闻发布的形式已经多样化了,例如可以开吹风会,接受专访,集体采访以及网络发布等等。

  不可否认,任何新生事物都有一个曲折发展、螺旋上升的过程,犹如江河浩荡前行,有急有缓,这也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

  谈新闻发言人制度

  “新闻发言人是政务公开的执行者”

  新京报:你在书中提到,有发言人跟你说,工作最大的压力来自于需要出来说话时谁也不愿出面,个个怕引火烧身。你是否面对过这方面的压力?

  武和平:我的压力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突发事件发生以后,尽快核查事实真相,而后请示领导确定新闻口径。二是与业务部门联系,请求信息共享。由于体制健全,在我8年的新闻发言人生涯中,没有遇到过他们提到的压力。

  新京报:在你看来,夹在媒体、公众和政府三者之间,新闻发言人的角色是否会有些尴尬?

  武和平:新闻发言人的定位,是党委政府部门与媒体公众之间的桥梁,也是本部门公共关系的形象师,其任务是“全面、准确、主动、及时”向国内外公众介绍事实,诠释政策。由此构成了政府、媒体与公众三者之间的关系,即公众对信息的需求造就了媒体,媒体的良性报道支持了政府工作。因此,政府应当以合作的态度对待媒体。

  新京报:当信息公开和本部门利益出现矛盾时新闻发言人应该如何处理?例如,国家发改委原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原局长刘铁男在被实名举报的时候,国家能源局新闻办公室有关负责人回应,上述消息纯属污蔑造谣。你怎么看待这种情况?

  武和平:当部门的利益和国家利益冲突时,新闻发言人如何抉择?一方面,他要秉承政务公开的理念,站在国家阳光法案一边;另一方面,他又代表本部门的价值取向,贯彻领导的意图,听命于上级。两者之间,必须把握好一个度,既做好本部门的代言者,又要立足法治底线,兼顾满足公众利益和媒体的质疑。在事实和真相面前,不可文过饰非,拿不准的事情不能说,更不能说假话。

  新闻发言人不应是本部门利益的辩护者,而是政务公开的执行者。在信息公开与部门利益出现矛盾,或者部门内部出现丑闻时,要当好上级的参谋,做到直面质疑,坦诚应对,并采取果断措施,赢得主动。

  新京报:未来的新闻发言人制度应该在哪方面进行改进?

  武和平:首先按照党中央国务院一系列文件的要求,在顶层设计上进行改进,应将政务公开纳入现代社会治理体系的建设中,辅以政绩考评。因为党委政府的公信力比GDP更重要。如果一个地方GDP不错,但民怨沸腾,那你让党和国家的形象情何以堪?

  第二,新闻发言人要专业化,并逐步走向职业化之路。现在绝大多数发言人都是兼职。这是一个特殊的岗位,需要复合型的人才,不仅要有较高的政治素质,而且要思想敏锐,有较强的表达能力。不仅要具有系统的专业知识,还要具有较高的媒介素养。

  最后,要给发言人提供必要的工作条件和权利。比如,发言人应有协调横向部门的权利,并拥有更大范围的信息知晓权,以及舆论危机的引导化解建议权。

  ■ 书摘

  谈“7·23”动车事故

  回望“7·23”特大事故的发生,痛定思痛,我们不难发现:高铁不是速度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是危机化解的软实力出现了故障;不是新闻发言人不够“机智”,而是发言人缺乏“机制”支撑。

  由此,我们就易于理解新闻发言人王勇平当时的角色尴尬:一方面,他要面对媒体介绍真相;另一方面,身后无形之手在左右着他的思维,决定着他的嘴巴。与此同时,他又是在缺失后援机制支撑、对现场情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走上了发布台。

  试想,如果在“7·23”事发第一时间部门最高领导能够挺身出面,表明“生命之尊,抢险救人”坚强有力的态度;如果第一场新闻发布会能由一位现场抢险的副指挥员发布,由王勇平作主持,兼顾抢险现场和舆论引导——两个“战场”能够同频共融;即便第一场新闻发布会失利,接下来再组织第二场、第三场,并由更权威、更专业的铁路系统专家出面,且由简入繁、去伪存真地解释疑惑,直至调查原因、追责处过、堵漏补缺、疏解民心;如果勇于正视问题,直面失误,借助主流媒体进行议题设置,以坦诚公开的态度对待舆论关注,反而能使负面效应最小化。

  谈天津“8·12”爆炸事故

  黎明前的黑暗散去,焦急难耐的媒体终于等到了事故17小时之后的首场新闻发布会。令人遗憾的是,新闻发言人并未介入救援核心层,所知信息极其有限,而主发布人为滨海新区区长,在与记者们就环境污染、危险品与居民区间距、重症伤员状况、起火原因、是否存放大量高毒性氰化物以及天津消防的失联人数的答问中,天津卫视突然切断了对现场的直播,又开始播放歌曲和连续剧。致使这场发布会不仅没有缓释汹涌的追问,反而引起了更为强烈的质疑:为什么安监部门不出席发布会,为什么主管副市长不露面,为什么面对记者的提问,官员们闪烁其词极不自信,谁又该为这场事故埋单……

  作特别重大事故的首场新闻发布会至关重要,其负有向国内外媒体和公众表明态度、介绍事态状况和救援举措的使命,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今后的议题导向。

  针对这起事故事权划分的规定,宜由主管副市长担任发布主体,各业务部门和涉事地方负责人协同,这样既体现了发布的权威性和重视程度,又具有统揽全局的优势,能够为记者提供更多迫切需要的施救信息,也是一种积极的态度引导。

  摘自《公开,才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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