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努达的《现实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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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对我而言
是坐在我爱的人身边。
我太知道这是弱点,
然而种种弱点里,
这一样最可接受。
剩下的都是词语,
只够表达那些非我所想的
或不想说出的。
也就是背叛。
——塞尔努达
1 封印的精神传记
1938年2月,时年36岁的塞尔努达站在西法边境的车站旁,尚不知道这将是他站在这片自己始终深爱却已在过去两年间的动荡中变得愈发陌生的故土的最后一刻。1936年7月17日西班牙内战爆发,右翼势力佛朗哥政权在德意法西斯的支持下挑起内战,意欲颠覆刚刚取得政权的共和国左翼人民阵线。1936年8月,塞尔努达的挚友,也是在他创作早期就给予了大量支持和积极认可的诗人加西亚·洛尔迦被佛朗哥军队残忍杀害。塞尔努达无法想象,仅仅在三个月前,热情的洛尔迦刚刚为他举办了一场《现实与欲望》的新书出版庆祝宴会,转眼间宴会上的谈笑风生和热切讨论便被叛乱的枪声撕得粉碎。
即便如此,36岁的塞尔努达在走进车站时依然并没有想要永远离开这片浸染了朋友鲜血的土地。他原计划受邀去英国讲学,为共和国争取支持。然而就在他离开西班牙不久,国内形势发生更大逆转,西班牙的左翼民主人士纷纷流亡海外。塞尔努达也自此开始了他长达25年的流亡生涯,直到1963年客死墨西哥,再未返回过故土。
西班牙马德里自治大学教授何塞·特鲁埃尔形容塞尔努达“一生是一场孤独而持续的出走,穿过两个大洲诸多城市……或许这样始终动荡的生命恰恰印证了在现实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欲望里的东西。”流亡、不停休的漂泊、祖国的剧变、朋友的死亡与四散他去、理想的受挫、孤独,所有这些都在不断打磨着敏感的诗人的灵魂世界,让他一步步走向开阔、成熟,走向他渴望的永恒。
没有什么时候比动荡的时代更让一个诗人明白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无用,也没有什么时候比动荡的时代更让一个诗人明白诗歌对于人类共同记忆重塑无可比拟的重要性。正如塞尔努达为纪念洛尔迦所作的那首《致一位死去的诗人》中所写到的,“生命的部分微不足道/因诗人会如诸神重生”。
而这本塞尔努达在内战爆发前夕结集出版的《现实与欲望》,仿佛是一本封印,将诗人的稚嫩、青春的敏感、勇敢的自我探索、灼人的才华以及不断走向成熟的路径,封印在其中。如帕斯所言,《现实与欲望》“可以被视为一本精神传记,记录的是他经历过的一连串瞬间,是他对这些重要体验的反思。”
2 繁复的“欲望”与变幻的“现实”
每个诗人都拥有自己独特于他人的创作母题,这个母题并不是别人没有写过的东西,也非表层的文字上反复提及,而是深埋在诗人的精神世界中,激发他/她不断将自己深挖下去,将世界万物与之共融其间化为文字的那个诱因。不可调和却又相互依存的“欲望”与“现实”便是塞尔努达终其一生都在探索的母题,他也直白地将其作为自己这本流亡前诗集的名字。
与读者常会联想到的毛姆《月亮与六便士》式的较为世俗化的现实与欲望的冲突不同,塞尔努达诗中所涉及的“欲望”庞广而意象繁复,仿如一张巨大的展开的网,将他对自己生活所经一切的反思都勾结入这张网中,并在网眼的缝隙间一点一点泄露出他不愿加以掩饰的激情。
从《最初的诗》《牧歌,哀歌,颂歌》里少年时代欲望空间的初探,“我只活一个唯一的欲望,/一个清晰的、同一的热望;/关于爱与遗忘的热望。/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最终懂得它。”(《最初的诗》之七);到《一条河,一种爱》《被禁止的欢愉》《遗忘住的地方》中,青年时期爱欲萌发、同性情欲的体认与理想爱的溃败,“被禁止的欢愉,/像欲望出生在恐惧的高塔,/威胁的粗棒,褪色的生铁,/夜晚在拳头的暴力下石化,/所有人面前,哪怕最反叛的那个,/我只适应没有围墙的生命。”(《我来说你们怎样出生》)诗人开始以爱和欲望作为他反叛的武器:他那不加掩饰的爱是抵抗社会与政治的激烈行为;再到《呼祈》《云》诗人步入中年以及西班牙内战给他带来的改变,让他对欲望与现实激烈冲突的反思深入到意识的重塑中,“如果用痛苦调节,灵魂将不可战胜;/只是,如同爱,痛苦也应无声。/你们别说出痛苦,在希望中承受它。这样我轻信幻想的人民/将提前临终,先被死亡所囚,/然后看它绽放,海上永恒的玫瑰。”(《悲叹与希望》)
变幻不定的现实翻搅着塞尔努达的整整一生。仅在西班牙生活期间他就经历了国王退位由君主制转为共和制,到左翼人民阵线战胜右翼取得政权,再到右翼法西斯势力颠覆共和国这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剧变。他自己生活中的那部分现实,也在经由了性向的确认、爱情的萌发与挫败后一层层脱壳般更新着他对自己的认识。而他繁复变化着的、不断成熟着的,始终对于欲望的探索和思考如一条金线般,勾串起了属于他自己的西班牙精神图景。
3 被禁止的欢愉与欧洲的诗人
一个优秀的作家首先必然是一个真诚的作家,对于诗人而言尤为如此。在创作面前,不论是由于时局、评价,还是利益、恐惧,作家做出哪怕一点的违心或不真诚的矫饰,都将成为作品上一道不可能抹去也不可能忽视的凿痕。毫无疑问塞尔努达是一位真诚到让同代人几乎没有勇气直视的诗人。
爱与欲望作为塞尔努达创作的主题,他的同性性取向不可避免地成为创作中必然会涉及的题材,而在处理这个问题上,塞尔努达甚至没有做过一点或哪怕一次的掩饰与逃避。与他同时期的西班牙及欧洲诗人中,同性取向的诗人并不在少数,但他们大多在创作中要么不会直接提及,要么会用一些模棱两可放之同性恋异性恋皆可的描述,惟有塞尔努达以真诚到灼人的创作直面自己的同性爱欲。
《被禁止的欢愉》作为西班牙最早公开以同性情欲为主题出版的作品,可以说塞尔努达对于男性肉体的诗性描述以及男性同性爱欲的描写,将身体欲望的表达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上。他“将身体视为宇宙力量的化身,是激发灵感的核心,拥有无可比拟的力量和魅惑。一个年轻的身体就是一个太阳系,是所有物理上和精神上的核心。”这给他带来巨大力量的欢愉对他而言只是“被禁止”的,但从来都不是“被诅咒”的,而他也反过来将冲破那“被禁止”的力量注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带来更强烈的反叛能量。
真诚坦白的自我面对,流亡的孤独生涯与突破被禁止的精神反叛叠加在一起,塑造着塞尔努达的诗学世界,也促使他在更广阔意义上的欧洲诗学范畴内寻找自己的位置。为了更好地理解原文,塞尔努达学习了法语、德语、英语,从法国超现实主义、德国浪漫主义以及英美现代诗歌中汲取创作的养料,寻找与自己灵魂契合的欧洲精神遗产,同时也将西班牙的诗学传统带入到欧洲的诗歌创作进程中来。也正是因此,帕斯认为塞尔努达是一位“欧洲诗人”,《现实与欲望》同时是“一种欧洲诗学意识的传记”,特鲁埃尔教授则评价塞尔努达是一位西班牙的“源头诗人”,对西班牙当代诗歌的影响巨大。
4 把生命变成节日
《现实与欲望》的译者汪天艾是一位26岁的年轻译者,她与塞尔努达的相遇始于20岁的那一年秋天。在《现实与欲望》的译后记中她形容那是一个“把生命变成节日”的瞬间,并“许下誓愿,渴望某个至高力量能应允我把生命中的十年光阴献给翻译塞尔努达的诗歌全集”。六年之后,她已经先后翻译出版了塞尔努达散文诗集《奥克诺斯》,和这本流亡前诗全集《现实与欲望》。相信未来她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十年之愿。
塞尔努达在写作《被禁止的欢愉》期间,还写过一系列其他短诗和散文诗。其中有一首《诗歌对我而言》,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诗歌对我而言是坐在我爱的人身边。我太知道这是弱点,然而种种弱点里,这一样最可接受。”也许这太过透露了诗人的隐秘心声,最终他并未将这首诗收入诗集中。这叫他最可接受的弱点,终将他引向了那“海上永恒的玫瑰”。
孤独的塞尔努达走过了同代人的视而不见,走过了长期的禁止与遮蔽,走过了在世界文学史中的短暂寂寥,终于如他自己所写的,“诗人会如诸神重生”。在他有生之年未能见到佛朗哥政权的崩溃重返故土,但历史的波动似乎并不会真的令人遗憾。1975年,佛朗哥逝世,继任者实行民主改革,西班牙结束独裁统治。1978年,死去十五年的塞尔努达,第一次重新在西班牙出版诗选。而如今,无论哪个国家的人都不会怀疑塞尔努达的创作对于世界文学的影响。
□陈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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