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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与纳博科夫 风雨后,故园共此声

2016年05月2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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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与纳博科夫:一生的较量》
作者:马克西姆
版本:黑龙江教育出版社
2016年4月
蒲宁
纳博科夫

  蒲宁(现译为布宁)继承了普希金的古典传统,遵循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正统诗义,作品大抵赞美壮丽河山、讴歌乡村与原野,对文坛的新动向茫然木讷。纳博科夫着迷于句子的美感、结构的变幻、意识流的奔腾,跟他文学坐标相近的不是俄国同胞,而是乔伊斯、威廉·福克纳。这不是普通的文人相轻,而是两种文学理念的山岳巍峙。

  1933年伊凡·蒲宁摘下诺贝尔奖,功成名就,这时候的纳博科夫默默无闻,靠教授网球、拳击维持生计;1955年纳博科夫写出《洛丽塔》,登上《时代杂志》封面。此时距蒲宁去世只有两年,而世人(除了一小部分文学研究者、爱好者)已将他遗忘。

  两位大师之间相差了二、三十年的距离,代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在1937年扎米亚京的纪念会上,纳博科夫称老伊凡是“多么令人不愉快的绅士”,嫌隙初生。第二年这个问题摆到台面上,纳博科夫写出戏剧《大事》,剧中有位丑角人物,某知名作家“年老,是个男交际花,说话带着轻微的鼻音,说完话还清嗓音,穿着晚礼服”,任何稍微有心的人都会注意到此番具体的描写,很难不把这个虚构人物跟蒲宁对号入座。

  或许出于贵族礼仪,也可能是生性淡薄,蒲宁从没公开反击过,但他的妻子就没那么多顾虑。蒲宁娜说,纳博科夫的嗓音令人讨厌,他的朗读矫揉造作,就像朗诵课本的教师、逐字逐句念对白的演员。她还讨厌纳博科夫的作品,“就俄文写作而言,简直像是一个外国人写的,好一个马塞尔·普鲁斯特”(对《海潮》的评价);“他可真轻浮,也真够现代的,他比许多外国作家都现代”(对《荣耀》的评价)。

  蒲宁娜简单率性的评语显示出了两位作家分歧的实质,这不是普通的文人相轻,而是两种文学理念的山岳巍峙。蒲宁继承了普希金的古典传统,遵循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正统诗义,作品大抵赞美壮丽河山、讴歌乡村与原野,对文坛的新动向茫然木讷。

  在他看来,现代主义文学里的女性角色,穿着如妖姬、行踪莫测不定,丝毫没有安娜·卡列尼娜那一代的雍容气象。创作现代主义文学的作家,标新立异,华而不实,蒲宁尤其厌恶杰米杨·别德内:“那家伙把下流话写得合辙押韵,我都不好意思开口说,他竟然用‘基督’押‘狗’的韵(在俄文里,两个词押韵,狗还具有辱骂的意思)。”

  白银时代最后一位经典作家

  蒲宁引用过别林斯基的一个比喻,来含蓄地表达对纳博科夫的批评:“有一种刀鞘装饰华丽,镶满宝石,可一打开,里面却没有刀,作家之中也有此类。”扎伊采夫则毫不客气地斥责纳博科夫没有信仰,缺乏俄式人道主义精神,把他打入“非俄罗斯作家”的行列。

  有趣的是,纳博科夫本人对这个说法也不反感,他跟海外俄侨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甚至称自己为“美国作家”,因为在大洋彼岸,他才找到了伯牙知音。纳博科夫着迷于句子的美感、结构的变幻、意识流的奔腾,跟他文学坐标相近的不是俄国同胞,而是乔伊斯、威廉·福克纳。蒲宁无法理解文坛上的各种新新人类:“他们算哪门子颓废派——他们是最壮实的大老爷们。”

  作为文学殿堂里的大师,伊凡·蒲宁的声誉全都来自旧日俄国,人们称他“第一个俄语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白银时代最后一位经典作家”,“侨民作者群里的巨星”。1933年的诺贝尔奖不仅是颁发给蒲宁的,更是颁发给他身后的果戈里、托尔斯泰,是世界最知名的文学大奖对俄罗斯作家群进行迟到的追认。

  然而十月革命爆发,流亡作家出走后,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离开了俄国,怎么写俄国?蒲宁写下小说《故园》,可惜“故园无此声”,他写了《在庄园里》,而旧庄园早就被集体化,故乡俄罗斯正遭受革命与内战的撕扯。当时真正描绘俄国的那些人留在国内,对现实俄国刻画最深刻的作品是《日戈瓦医生》《静静的顿河》。

  老伊凡怀念的是,白桦树、东正教、贵族庶民的俄罗斯,而现状则是大清洗、古拉格、斯大林模式的俄国。年轻的一代人慢慢学会跟西方打交道,把异邦风土人物写进笔底。在小说《洛丽塔》里,纳博科夫把背景场所,从俄国庄园搬到了欧美的中产阶级社区,男主角亨伯特来自巴黎,女主角是年轻的美国人,整个篇幅几乎没呈现过俄国元素。

  越是远离俄国,他越是怀念故土

  主流美国人(即WASP,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的苦闷、空虚,被一个俄国人描绘得淋漓尽致。在美国20世纪文学史,洛丽塔和盖茨比、老渔夫(《老人与海》)并列,成为形象代表。1999年上映,以洛丽塔为母题,反映白人中年危机的那部电影,名字干脆就叫《美国丽人》。

  本书作者施拉耶尔形容道:“蒲宁原本把纳博科夫当做自己文学血统的子侄,可年复一年,他竟然长得越来越像异族文化长廊的邻居。”但切不可忘记,纳博科夫毕竟是斯拉夫民族的后裔,生在彼得堡,长在旧沙俄,流亡之前他年满十八岁,人生观、价值观已经奠定。

  自家庭教师向他教授英语、法语后,纳博科夫再也没尝试新的语言。寄居柏林的时候,他认为德语是一种难听的语言,只配农贸市场买菜时说。越是远离俄国,他越是怀念故土,纳博科夫把俄语视为从祖国抢救出来的最后财富,立誓将其发扬光大。

  纳氏短篇小说延续了契诃夫传统,其诗歌则是19、20世纪俄国历代诗人汇编的大串联,你能从其中看到普希金、波洛克、帕斯捷尔纳克。至于蒲宁,也是纳博科夫模仿的对象,自童年起,他就把蒲宁的诗歌倒背如流,两人在首次见面之前,鸿雁传书有12年。在20年代,有年轻诗人嘲讽蒲宁保守过时,纳博科夫出面捍卫了蒲宁的名誉。

  作家同行即便不赞同他的文学宗旨,也得承认他的文学才干。1931年诺贝尔奖委员会公布候选人名单后,扎伊采夫说:“怎么能提名梅列日科夫斯基,纳博科夫比他更出色。”《微暗之火》《王、后、杰克》虽然使用了复现、镜像、戏仿和错位诸多现代派技巧,写作根基却是俄罗斯文学传统中勾勒细节、精微临摹的扎实功夫。

  在半自传小说《普宁》里,主人公用英语交谈,穿搭休闲风格的衣饰,假装过着美式中产生活,然而喝伏尔加的小嗜好、行吻手礼的习惯却显露出本性,他的身体姿态无不留着俄罗斯印迹。失去祖国的主人公,只能以钻研俄罗斯古文化聊以自慰。正如历史学家谢尔盖·梅德韦杰夫温婉而又悲怆的论调,一个人可以迁离俄国,却不能迁离俄语,这是每个流亡者的宿命。

  □柳展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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