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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钱穆众多的弟子中,叶龙默默无闻。
他今年虚岁89,除因早年颠沛香港,落下腿疾,需时常贴膏药之外,身体尚算硬朗。比起同龄人中那些需要坐轮椅的,叶龙觉得自己“幸运多了”。
他是一位讷讷的老人,退休前是香港能仁学院院长,研究清代桐城派,独自用力走完学术一生;退休后,在香港青衣岛这片“老人的天堂”上鳏居多年。走在人生最后一程,叶龙笃定地做着一件自信会被后人永远感激的事情:整理、注释先师钱穆当年未曾出版过的讲稿笔记。
叶龙经常自嘲一生中的成功之处,“大多和写字有关”。他写簪花小楷,端庄雅正,有金石之气。从当年一个勤奋的绍兴小书记员,到成为钱穆身边的记录者,有谁能够想到,这样一个人,最终会成为记录钱穆思想的“复述者”?
B04-B05版 采写/新京报记者 柏琳
飘摇时代●●●
各自归隐与师徒传薪
自2014年始,钱穆的《讲学札记》、《中国经济史》、《中国文学史》陆续推出,让人们再一次领略了这位“一代通儒”广博而幽深的学养。而2016年3月上市的《中国文学史》讲稿,更是掀起了中国文学史界“再提‘重写文学史’”的讨论热潮。
姑且不论学界如何饶有兴致地评议这本“阅读中国文学史的‘入门书’”,大众对于叶龙整理的这个版本的钱穆“文学史讲稿”,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网上到处都在传阅钱穆的“金句”——“孔子之伟大,正如一间百货公司,货真而价实”;“王维是居士,杜甫是严正的读书人,李白则是喜欢讲神仙、武侠的江湖术士”……伴随这些“金句”而涨潮的,是叶龙的名气——他被迅速冠之以“钱门传薪人”的身份,而这个称号,堪称其无名一生中的最高赞誉。
虽然,钱穆次子钱行后来说起叶龙,所持的是保留态度。他认为今日所见钱穆版的经济史和文学史,当年并未收入钱穆全集的编纂中,而今由叶龙系统整理时,“见钱家人没有提出异议,他也没有和钱家或者素书楼文教基金会联系的意思,都是有问题的”,但也肯定,“这些书的出版对读者来说亦是一件好事”。
对于“钱门传薪人”的美誉,叶龙本人不予置评,他只说自己一生崇拜钱穆,因为崇拜他,而甘愿一生追随他的影子。
时间倒回60多年前的1947年,无锡人钱穆彼时名满天下。时局飘摇,他甘于归隐江南大学,希冀“做一点对学术有益的事情”,正打算应上海正中书局之邀,而开始主持一个“野心勃勃”的出版计划——从《四部备要》里挑选100种中国古籍必读书。此时,19岁的绍兴少年叶龙,因练就写书法的一身“童子功”,而进入南京政府谋到一份少尉书记工作。
大时代飘摇,小人物叶龙亦只能随波逐流。1949年,中国鼎革,叶龙不愿随迁国民党政府至重庆,而选择与其脱离,后隐身湖南做乡村老师。新中国成立后,绍兴开始逮捕“托派”,叶龙因朋友之累而无法回乡,一轮阴差阳错的流离之后,再度回到湖南,在一个酱园白天当学徒,晚上看大门,就这样过了半年。
1950年,钱穆蜗居香港九龙深水埗桂林街,人生正值潦倒。从这一年直至1967年赴台,这16年的旅居香港生涯中,钱穆没有重要著作问世。然而,在其口述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一书中,钱穆说这段时间是“余生平最忙碌之十六年”。
这16年间,从内地流亡到港的钱穆、唐君毅、张丕介等人,节衣缩食创办了一所全新的大学——新亚书院,面对当时大陆知识分子普遍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局,钱穆需要“替中国文化讲些公平话”。
相遇新亚●●●
捕捉钱穆的吉光片羽
新亚书院创办之际,叶龙不甘在大陆继续“做个小学徒”,他虽懵懂,却执意离乡赴港,考入无需交费的教会学校,也因此而走进了著名的调景岭难民营,干些采矿修路、帮忙种菜的苦活,维持清贫生计。
1953年,叶龙从教会学校毕业,从同学处听闻大学者钱穆在香港办了一所旨在重振“亚洲新生”的私立大学,叶龙本着“能见钱穆一面”的初衷,进入这个学校的哲学教育系当工读生,之后又继续在新亚研究院读书,从此与钱穆结下师生缘分。
入学时,钱穆亲自接待了叶龙,他第一眼看钱师,“小小的个儿,眉毛长得特别长,好像穿的是一件蓝色长袍,很简单很朴素”。
钱穆没有记住叶龙,但叶龙记住了钱穆。新亚初创时条件艰苦,校长钱穆不仅要管理校务,还要亲自任课。在叶龙的记忆中,他选读过钱穆的《中国通史》和《中国经济史》,直至毕业,还修读了钱穆开的《中国文化史》《中国社会经济史》《中国文学史》等课程。
彼时,就读新亚书院的广东人占大多数,外省人不多,像叶龙这样逃到香港的江浙人更是寥寥。钱穆一口浓重的无锡口音,让课堂上的学生殊为头疼。广东同学抱怨说,“我们听钱先生的话,一句都不懂啊”,后来听了三五回,渐渐地“懂了一两成”。
但是,当时钱穆任教的八门课程,大部分学生囫囵吞枣听完后,也就不了了之。但叶龙不同,他有书法基础,又自学草书,且同为江浙人士,完全能够领会钱穆口音。他发挥“书记员”的看家本事,一字不落地记下课堂笔记。
课堂上,钱穆讲课时喜欢来回踱步,走过来,讲一句,再踱过去,又讲一句,语速缓慢,若有所思,而台下的叶龙,记得飞快。钱穆课堂的吉光片羽,就这样得以留存。
这些讲稿跟随叶龙多年,“在香港搬了十几次家,这些笔记本最不舍得丢”。它们就像是老古董,简陋的牛皮纸封面,窄窄的横行,像是算数本子,叶龙把它们旋转90度,用繁体竖排的方式写下钢笔字,每一页红色和蓝色字迹交错,都有注释和眉批。
钱穆曾经还严肃地查阅过叶龙的笔记,一次是亲自查阅,还有两次是助教余英时查阅。叶龙当时得了班里的最高分75分,“之所以扣分,是因为余英时说我只知道记录钱先生笔记,其他参考书看得不够。”
手记讲稿●●●
破败教室中的精神遗粮
从桂林街到沙田,从新亚书院到能仁学院,从课程笔记到每次的演讲稿……叶龙一路追随钱穆的步伐,在其身后默默充当“影子”记录员。1967年钱穆赴台湾,叶龙常去拜访。在他香港的家中至今保留着钱穆给他的21封书信。
钱穆视力尚可时,叶龙曾先后十多次从课程笔记中摘出百余条寄给他修改,钱穆改正后寄还。1990年钱穆逝世,叶龙把“讲学粹语”刊出,后在大陆出版,更名为《讲学札记》。1991年,他整理出“中国经济史”的笔记,在香港《信报》开辟专栏连载。2013年,叶龙重新誊录、校订、注释的钱穆《中国经济史》讲稿出版。
2014年5月,叶龙开始整理钱穆的中国文学史讲稿。这些笔记是钱穆当年在新亚书院开过的两次《中国文学史》课程的记录。一次是1955年至1956年,一次是1958年至1959年,从《诗经》讲起,讲到清末章回小说,自成体系。
钱穆的《中国文学史》,宋代以前的文学讲了256页,从宋代到明清小说,才讲了不到80页,分布太不均匀,因此有莫砺锋等学者责其太随意、太初级……
叶龙“鸣不平”说,如果把这个讲稿还原到1955年新亚书院那间破败的教室里,还原到讲台下一张张找不到出路的流亡学生的迷茫表情里,大家是不是会重新掂量这本讲稿的价值呢?
虽然叶龙当年课堂上记录飞速,能够消化的也实在有限。面对白天要在调景岭搬砖,晚上搭巴士来新亚听课的精疲力尽的青年人,钱穆也实在只能够讲授这样的文学史。
“我们进课堂,只可以获得半天安慰;我们进了新亚书院,好像重新得到了一个家。才能再鼓起勇气,来向此无情的生活作抵抗,再挣扎。”叶龙这样评价自己的新亚岁月。
叶龙当年“选了钱穆当老师,幸福一生。”然而,之于钱穆,叶龙这位弟子,其精神高度究竟是否称得上是知音?还是说不过一名未能“通识传统文化”的晚辈而已?
一个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爱之深传之切的国学大师,另一个则是在动荡流徙中被精神拯救的流亡青年,他们半辈子的交集,最终,全都化入了浩瀚的书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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