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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运动是钱穆的假想敌

2016年06月1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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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书时声音很响,抑扬顿挫,优哉游哉的。”
“他讲书时声音很响,抑扬顿挫,优哉游哉的。”
“他讲书时声音很响,抑扬顿挫,优哉游哉的。”

  人家都说他是史学大师,忽略了他对文学的兴趣

  新京报:时隔六十年以后,你再来整理当年“中国文学史”的课堂笔记,有没有遇见什么困难?

  叶龙:对我来说,60年前记好的课堂笔记,两年后还是六十年后拿出来,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是完全白纸黑字记录在册的。至于整理,更没有困难。我只要当天休息足,不倦,便很容易应对。

  新京报:钱穆当时为什么会在新亚书院开讲“中国文学史”课程?

  叶龙:其实钱穆先生很喜欢讲课,不喜欢做行政职务。在新亚书院时,没有人做校长,他只好做了。他总是说,你们不要再叫我国学大师了,我最喜欢的是文学,我喜欢看书,简简单单做一个读者。人家都说他是史学大师,只注意他在历史上的成就,忽略了他对文学的兴趣。

  钱师是一个“通人”,曾经自谦说“除了法律不懂,别的都懂一点。”从前他在苏州(中学)任教时,曾经朝迎启明夜伴繁星地苦读过。还和兄弟(钱伟长的父亲)把积蓄凑在一起买了一部《四部备要》,经、史、子、集无不精读。与其伴读的侄儿钱伟长曾回忆过钱穆给他讲文学的场景,从《诗经》、《楚辞》、六朝文赋讲到唐宋诗词,从元曲讲到桐城学派、明清小说……可见钱穆先生的成就并不限于对史学一项的理解,他对中国文学方面,也有硕大的成就。

  新京报:你能回忆起1955年到1956年,当时钱穆讲授文学史的课堂情境吗?

  叶龙:一直都记得。他讲书时声音很响,抑扬顿挫,优哉游哉的。每次都会准备二三十张卡片,一张张讲,再一张张翻过去,特别重要的书名或者人名就写在黑板上。比如说他爱建安文学,说曹操虽当时已贵为丞相,文章却仍然像一位普通下民那样去倾吐心声;他评价曹丕和曹植“位尊减才,势窘益价”,因哥哥做了皇帝,减了才,弟弟不得已,别人同情他而地位提高了……等等这些,讲课前他都要做功课的。

  新京报:可既然钱穆这么喜欢文学,为什么关于文学的著述却这么少呢?

  叶龙:当时形势逼迫吧,别人让他写《国史大纲》,但他本来不想写。抗战时他呆在西南联大期间,硬着头皮写出来的。关于文学,其实还是有一些书的,比如《中国文学讲演集》,里面有十六篇关于中国文学的讲演记录。这本书1983年修订增加到三十篇,改名为《中国文学论丛》。除此之外,钱师还有不少感人至深的文学作品,都散录在《湖上闲思录》、《双溪独语》这些抒发个人思想和感情的书里了。

  你们都去讲旧文学的坏,好的东西我来讲

  新京报:陈平原评价这本《中国文学史》有一个“假想敌”,就是新文化运动,那么当时钱穆对于“五四”以后的“新文学”的态度是什么?

  叶龙:他很看不起“五四”时期宣传的那些东西,太重视白话文和新文学,主张“打倒孔家店”啊,说从前的旧文学都是垃圾,要丢到茅厕里……他对此非常反感。他总说,中国古典文学里有那么多好东西,怎么能够一棍子把它们全都打死呢?

  新京报:上世纪50年代,香港受到英国殖民的控制,西方文明滚滚而来,而此时大陆的主流是社会主义新文化,可以说当时“旧文学”的情势在香港是很危了。

  叶龙:“旧文学”大家当时都看不起,钱穆偏偏要去帮它。他觉得不应该对旧文学所有的东西都丢弃,“旧文学”的优点我们要发扬。“五四”时期鲁迅总是说旧文学里有很多坏东西,钱穆就觉得,旧文化里的好东西必须要讲,不然不公平。他说,你们都去讲旧文学的坏,好的东西我来讲。而且他更认为,五四运动之所以有那么大影响,并非是有什么理论,而是有新文学帮助,但新文学是粗的俗的通俗文学,这种问题并不能用来讨论严肃的文化思想。

  新京报:你说过钱穆是朱子以后最伟大的人,是吗?

  叶龙:是的,钱先生花了很多时间通读《四部备要》,哪一个人能花那么多时间去读这些书?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这样的人能找出来几个?钱伟长也很感激这个四叔,跟着他学了那么多东西。1958年以来,中国人里,哪一个把经、史、子、集都读通的?

  而且他也深刻影响了我做学问的方法——他总是教我,要一家一家地看古人之书,比如要细致梳理姚鼐为代表的桐城派文人的300年历史等等。他敦促学生,务必把一本书全都看完以后,再看另一册,不然不得要领。

  新京报:纵观钱穆生平,从小学到大学,他一直在教书,他是不是重视教学多于著书立说?

  叶龙:应该说,他还是更重视著书立说,但这是为了把中国传统文化传给下一代。当时在香港,他就希望我们多念古书,多写文章,多把中国的古典著作带回大陆去,因为钱先生非常希望能够给大陆读者另一个面向的古中国的真相。

  “入门书”的评价,未必是对钱穆的看轻

  新京报:学者骆玉明在给这本书作序时,注意到钱穆讲授文学史,除了一以贯之的尊儒思想、要求文学有益于世道人心之外,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特点,就是他偏重性灵、追求天人合一的趣味,所谓“落花水面皆文章”,那么你是如何理解钱穆的文学史课上选取作品的标准呢?

  叶龙:总言之,就是“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人家讲得多的部分,他就简单些,别人省略的他就拿来多讲一些。比如钱师认为汉末建安时,是古今文体的大转变时期,不仅五言诗在此时兴起,而且散文也与之前大异,特别是曹氏父子三人,对此贡献很大。别人对于建安文学看得太随便,不太重视,他就特别加重这部分的比重。

  新京报:学者刘再复对这本讲稿的评价是,“一本活泼的文学史,但是能否作为教材,还要再议。”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叶龙:能不能作为教材,这个要看那些教育主管喜不喜欢了吧。上世纪50年代,要考香港大学的学生,有两门课程的选拔,(参考书目)一定要读钱穆的书。当时香港大学的中文系主任对钱穆很崇拜,这个人抗战时期呆在山东,被日本人关起来在监狱里坐了几年牢。当时在监狱里,他通过各种途径读到钱穆关于史学的书,非常佩服他。所以当他做了系主任以后,就决定把钱穆的书列为考试教材。现在香港大学还是延续了这个传统。

  新京报:以你的理解,钱穆的《中国文学史》和别家的文学史有何不同?

  叶龙:钱先生当年在开课前,说过这样一句话,“过去还没有出现过一本理想的文学史”,他说这个话,并不是说别人写得不好,而是说他看了别人出的文学史,不满意。针对别家文学史里没有的东西,他就要讲一讲,人家写错的,他来改正。人家缺少的、他来补充。他的目的,是要把前任讲得好的对的继承保存下来,将前人讲得不对的加以辩证修正,力求完美。

  新京报:有读者评论钱穆的《中国文学史》是大家读文学史的“入门书”,这种评价你怎么看?

  叶龙:这说明大家觉得钱穆的这本书还是需要看的。至于说“入门书”的讲法,是否有看轻钱穆的嫌疑,我觉得这倒不必多想。钱先生也没有说过自己的书是完美的,他一向主张大家都来批评他的观点,更希望能改正他讲错的东西。他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权威。

  新京报:据书中所言,当时的钱穆在新亚书院开设中国文学史的课程,是本着“死者的心情”来说“死去的文学”,你希望读者用怎样的心情来读这“死去的文学”呢?

  叶龙:当年钱师这种心情,是一种“新文学新生,旧文学已死”的悲凉,他是希望“使死者如生”,对新文学看能不能有一份贡献。这种绝望感今天的读者可能不能完全理解吧。我的期待,就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喜欢翻翻这本书,用阅读来发现钱穆所理解的中国文学史有什么特别之处。至于看之后是否真的会佩服钱穆,这是个人的自由。如果觉得钱穆的文学史马马虎虎,自己还是更喜欢别家的,那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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