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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与开端

2016年06月1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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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戴尔,英国作家、摄影家。写作风格不拘形式,理念主张是:“我不会写‘标准样式’的小说”。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20世纪英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文学代表作品《恋爱中的女人》《儿子与情人》。这位盗版书摊上的色情小说作家,凭借他的《托马斯·哈代研究》和《美国经典文学研究》成为二十世纪最具原创力的批评家之一。
《一怒之下》
作者:杰夫·戴尔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6年2月

  筋疲力尽到尽头,才有可能呈现开端

  “艺术属于世界的尽头,”布朗肖说,“只能从再无艺术也无法产生艺术的地方开始。”这句话的要义,在于“尽头”。如果你是个艺术家,你得先独自走到那个过去的和现存的世界,独自走到它的尽头,然后才能找到你自己。在世界的边缘形成作为艺术家的你自己,和一个唯独属于你的开端,随后,这个世界因为你和你的开端,又拓展了一点点。

  过去几十年的中国小说对小说艺术的误解在于,小说家们以为开端是和人分离的,是可以轻易复制和拿来的。所以,《百年孤独》的开头哺育了那么多先锋小说家。“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这是很多中国小说家看到一部西方新小说时的感受,他们仿佛在瞬间就汲取到了另一位艺术家的精华,学会吸星大法是他们隐而不宣的梦想。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难以相信我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才要去开始对D.H.劳伦斯的研究。”这是杰夫·戴尔小说《一怒之下》的开头。这句话的要义,是“筋疲力尽”。自我折磨、拖延症和选择焦虑充斥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以至于形成了某种“杰夫·戴尔风格”,它令读者很容易厌烦,却令某些写作者感到亲切易学。然而这筋疲力尽——如果我们读完全书,乃至再重读一遍,就会发现——它更多是出自对研究对象的穷尽式的研究与探索。

  他要写一本关于D.H.劳伦斯的书,他就要走到D.H.劳伦斯的世界的尽头。他要了解劳伦斯的一切,好的和坏的;但不意味着他要事无巨细地写出这一切,因为已经有那么多的劳伦斯传记和劳伦斯研究,而他必须去读它们,至少要了解它们,由此知道哪些可以不必再写。像一切艺术家那样,他需要一个新的开端,但这个开端,只有在他自己走到旧世界的尽头,在筋疲力尽的时候,才有可能会呈现。

  见到自我,在穷尽一切之后

  一个写作者,首先是一位大剂量的阅读者和吸收者,只不过这是一种自我教育式的阅读和吸收。

  “他像维多利亚时代的伟大学者那样阅读、写作,好像一年能吸纳一百年的阅读、思考和研究量。我经常感到不解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究竟怎么了,我们吸收的东西竟少得如此可怜。”A.S.拜厄特在她的《传记作家的传记:一部小说》中借主人公之口如是说道。

  拜厄特在这部小说中虚构了一位身陷学院丛林中的纳森,他对所钻研的种种后现代文学理论深感厌倦,他想过一种充满真实事物的生活。他的一位老师建议他去研究斯科尔斯,这位传记作家写出了有关博物学者埃尔默·博尔的传记杰作。于是,纳森去读斯科尔斯关于博尔的书。他被迷住了。他一步步通过斯科尔斯留下的诸多研究资料卡片去接近斯科尔斯本人乃至斯科尔斯感兴趣的诸领域,和他生活过的那些地方。他在这样的探索过程中恢复生活的元气,体验不同的性和爱,并认识自我。

  这种对于他者和未知领域的探寻,在穷尽一切和吸纳一切后见到那个立在边缘处的自我,几乎也就是杰夫·戴尔在探究劳伦斯的过程中所做的事。

  拜厄特在书名中特意标注出“小说”的字样,杰夫·戴尔也愿意将《一怒之下》视为小说。因为,一方面,“对艺术最好的解读是艺术”,杰夫·戴尔在书中援引学者乔治·斯坦纳的话。事实上,正如华莱士·史蒂文斯所指出的,“诗歌是学者的艺术”,同样,小说也是学者的艺术,进而一切艺术都首先是学者的艺术。所有已发生过并保存下来的文明构成屹立在我们活人面前的学识大厦,而艺术,是对这座学识大厦的消化、转换、增添而非排斥。

  而另一方面,唯有被称作小说,才得以构成对于既有小说的有力反驳。正是对小说这种文体的忠诚,让每一代杰出的小说家都会起身反抗那种已经成为既定套路的小说模式,并从前辈杰出小说家的类似反抗中找到激励。比如杰夫·戴尔提到的米兰·昆德拉对于拉伯雷和斯特恩的垂青,又比如他本人对于D.H.劳伦斯的心追手摩:“读劳伦斯小说的兴奋来源于我们在感受着这种文学形式的潜力如何被扩张、前进,那种感觉如今在我们读当代小说时几乎荡然无存”。

  耗尽烈火,在尽头超越

  在劳伦斯那里,学识洞见和文学表达是一体的,在相互斗争中绞在一处。弗兰克·克默德,另一位英国学者,在他的《劳伦斯》一书中说,在劳伦斯的每一部小说中,艺术和哲学都在新的条件下相遇,其中,“哲学与生活搏斗着,哲学被嘲弄,被扭曲,最终被改变为某种意料不到的东西”。

  劳伦斯的小说中掺杂大量文论,而他的文论中充满了形象和人。在写完《恋爱中的女人》之后,劳伦斯对默里说,虚构小说不再使他感兴趣了,因为“没有人就没有小说……而我烦透了人类和人干的那些事。我只为超越人性的思想而感到欣喜”,然而,克默德同时也看到,在劳伦斯的作品中,“读者所领会的一切不可能来源于预先确定的哲学或宗教,而应该来源于他所融入作品的并且给人益处的不稳定感。达到这一点所要付出的劳动是巨大的”。

  要超越,也就是要先走到尽头,在劳伦斯那里,就是先彻底理解男人和女人的现有关系,才有寻求精神再生的可能。而在杰夫·戴尔这里,就是先彻底理解劳伦斯汹涌不息的怒火。《一怒之下》的英文原名是out of sheer rage,中译没有表达出out of的超越感,是有些遗憾的。在书中那些怒气冲冲的饶舌叙述背后,是一位博学、冷静的作者,他体验和感受一切在劳伦斯身上发生的事情:永远不安的心灵,对于不确定性的追求,对边缘的向往,以及,对于一切真正热爱之物的不懈追求。在杰夫·戴尔看来,“这正是他的核心:他总是投入到所做的事情当中,能够完全地沉浸在当下正在做的事情当中”。

  劳伦斯那斗士般的性格,他的焦虑、烦躁、抱怨,也从另一方面构成了杰夫·戴尔的生命激情:“‘所有的真理——真正的活着是唯一的真理——都存在于斗争和拒绝中。没有什么是批发来的。真理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样能够活得最深刻?而答案每次都不一样’。这对我来说是劳伦斯对他的思想和生活充满多变因素及矛盾之举的最佳总结。”

  答案之所以每次都不一样,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变化当中,这种“不一样”,是对变化的忠实,并诉诸个人的感受力和智性想象,向着边界处。

  我们已经在那本关于爵士乐的杰作《然而,很美》中体验过杰夫·戴尔超常的感受力,他可以把每种难以言传的音乐特质转化成文字。他写切特·贝克的小号,“切特不把自己的任何东西放进他的音乐,因此,他的演奏才会有那种凄婉。他吹出的音乐感觉仿佛被他抛弃了。那些老情歌和经典曲目,会得到他绵绵不绝的爱抚,但不会有任何结果”。《一怒之下》中,同样也充满了这样才华横溢的感受力的盛宴,同样,也在辛劳地针对所研究对象的穷尽式钻研之后。

  因此,当他在谈论劳伦斯的过程中忽然说,“劳伦斯曾说人通过写作摆脱了疾病;我想说人通过写作摆脱了兴趣。一旦我完成了这本关于、依赖于劳伦斯的书,我将对他丝毫没有兴趣了。一个人开始写某本书是因为对某个主题感兴趣;一个人写完这本书是为了对这个主题不再感兴趣;书本身便是这种转化的一个记录”。

  这并不是什么特立独行的“杰夫·戴尔定理”,这是所有严肃艺术家最终都会触碰到的真理,他的一切都出自爱,这爱犹如烈火,将耗尽他本人也耗尽他所爱的对象。随后,他将重新出发。

  □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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