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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友人约会时恰好手持《古埃及<亡灵书>》,遂得一“勇女”戏称,盖因阅此亡人经卷,而不觉恐怖、无所忌讳也。
嬉笑之余不由想到,当代人对“死亡”的态度,或极为庄重,不断附着以“重于泰山”、“珍惜当下”等概念;或极是避忌,索性一律不闻不提。在现代文明中,死即意味彻底终结,这种情形也无可厚非。但我们若向上追溯,便能看到另一种观点:死亡,是生人与亡魂共同参与的“事业”。
战斗
死亡审判像是一场争夺战
按古人想象,故去者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生活、处理事务。世界各地丧葬文化中,赶路、闯关、接受审判、获得善、恶报等都是亡人需要应付的工作,而古埃及文明在此之外还有一番特殊之处——他们乃是用战斗视角看待死亡。
今天被人们称呼为《亡灵书》的文献,原名为“有关重见天日的经文”,它包括了木乃伊制作师的咒语、葬礼时亲属与祭司念诵的祷文、死者应对冥界鬼神的指南以及对诸神的礼赞。亲属、木乃伊制作师、祭司、亡灵各司其职,一起奋战,目标是令死去的人重获生之权利。
这场搏斗自死亡之初就已开始,首要任务是保护躯体。据说远古帝王奥西里斯曾被赛特谋杀分尸,伊西斯努力寻找、拼接那些肢体碎块,使奥西里斯复活。因此,“全尸”是死后复活的必要条件。
一切物质终将坏灭,尸体也会腐朽。有些民族从此感悟到命运无常,另一些民族则尽力化易朽为永恒。永恒化多数通过替代品仪式完成,例如中国的纳西族先把尸体火化,再制作木偶代替死者,在“先前牙被火烧…买来白海贝…牙齿又可吃东西…即使没有心,金子银子放身心,安做荐者心…”(中甸三坝阮可超荐经)的吟诵声中,亡魂将归于祖先神队列。而埃及人直截了当把尸体处理成能够长期保存的木乃伊,再辅之以相应祈祷。正如《亡灵书》念词:“我的骨头不会脱节,我的肢体不会散架,我的肌肉不会腐烂,我的身体不会发出臭味。”亡人将以一副完整、洁净的身躯走上征途。
从今世到来世的一千二百里路上遍布危险,为顺利通过,经文花大量篇幅记录了各关卡鬼神的姓名与秘密。因为了解姓名就等同于了解本质,已被了解的事物无法耍花招加害于人。
更有甚者,魂灵把诸神的名字安在自己头上,仿佛姓名本身就成为一种加持,说“我是奥西里斯”,其实是在希冀“让我得到奥西里斯的待遇。”亡人将一次又一次地自居神灵,回顾其挫败敌人的过程——敌人赛特在此已成为了死亡的象征。
最后,亡魂将接受一场称量心脏,确定善恶的终极审判。用人造心代替肉身心、向心脏祈求不要背叛主人等等都是亡人的取胜之道。相较于后世宗教那种绝对公义、无所遁形的情景,埃及的死亡审判更像是一场争夺战。
于是像赛奈特棋那类通过跨越空格、占据领地来战胜对手的游戏棋很快变成流行陪葬品,鳄鱼勇猛拼抢的品性也被赞扬推崇。死神如同赛奈特棋的敌方,而亡者将像鳄鱼一样尽最大努力争夺,跨越此世与彼岸的鸿沟,打败死神。此后,他将拥有完美的身体,他的“巴”——魂魄的一个组成部分——可以自由出入坟墓,享受生活。冥界或许幽暗可怖,但并不令人绝望,死亡只不过是又一个要去面对的对手,做好准备的亡灵终将赢取到新的生命。
镜像
在生中远眺死,于死中捕捉生
对中国读者而言,《西藏生死书》可能会是较早出现在视野中的“亡魂指南”类典籍,而纳西族神路图比《亡灵书》更不为人所知。三种之中,神路图尚带巫术色彩,《西藏生死书》则承载了大量崇高的、超脱的、广度众生的思想。《亡灵书》恰处在中间位置,观念体系已经成形,但没有发展出普世拯济观及离欲式道德,相反还携带了来自于尘世的一股生机。
埃及诸神就像任何多神教神灵那样有人情味儿,他们悲欢离合,吵闹斗争,与其说是神明,不如说是神化的英雄。经卷中描绘的来世天堂也几乎是现世富人生活的镜像版,那些通过考验的魂灵将享用七种面包与大麦啤酒,还拥有一块儿可供耕种的土地。看惯“琉璃宝殿、无缝天衣、餐风饮露无饥渴”的人读到这里,好似听闻“皇帝挑粪用金桶”,难免有种怪异感。但细细品味,总能察觉出文字背后那勃然、活泼的生之趣味。古埃及人乃是在生中远眺死,于死中捕捉生。
只要悉心寻求,从《亡灵书》任一观念出发,总能在人间找到落脚处。事实上就连其宗教地位都与现实政治有关,经中的神明奥西里斯做过尘世帝王,经文前身《金字塔铭文》曾经专为王室垄断,在普及过程中,非王室成员想方设法采用与王室殡葬相关的经文。典籍本身的灵验性、神圣性不来自于“上天所赐”,而以撰写者身份高贵作为保障。
“死而复活”的信仰生发自埃及农业环境,尼罗河水每年涨而复退,洪水肆虐时,两岸的谷地均被吞噬;到了秋天,大河安静下来,给人们留下可供耕种的沃土。这样年复一年的规律活动刺激着人们发展出循环生死观:一切都会消逝,一切又都复活。保留尸体,正相当于从过往生命中留下种子。
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事物都可以被提取成隐喻、象征进入经籍。埃及先民们见到太阳朝生暮落,月亮圆而又缺、荷花渐次开放、蛇周期蜕皮,从而联想到生死的交替。人们用自然现象验证他们内心对生命的企盼,通过客体展示主体意识,界限变得模糊,唯有那一点执着像烈火般耀眼,于是神秘感就这样被营造出来,在诗一般的语言中,埃及的心跳声亘古持续。
传承
莎草纸经文的破译与翻译
《亡灵书》的雏形在古埃及第二中间期出现,于新王国逐渐发展。从第十八朝女王哈瑟普特统治开始,人们整合了太阳神崇拜与奥西里斯崇拜,把它们一起灌注到复活信仰中。这些与复活有关的经文也越来越频繁地被书写在莎草纸上,文字上方还会有相应配图。
1822年,埃及象形文字被商博良破译成功,只是商的健康状况没能给他时间译出这些与死亡相关的文字。直到十年之后,德国的埃及学家莱比修斯才翻译出一份莎草纸,上面有165篇各自独立的经文,这也是《亡灵书》第一次在世人前揭开面纱。1874年,东方学专家们尝试要整理此书,最后共出版了190篇经文,金寿福在此基础上省去了重复内容,因此本书的中文译本共涵盖有188篇。
这套经文渐次形成,秉承实际应用精神而并非被设计成某种体系严谨的说明书,如此一来,许多重要概念就像项链上脱落的珍珠一样散落于文字之间,难以再行串联。幸好《古埃及<亡灵书>》中不仅包含了严谨的经文翻译,还有大量导读性内容。前言把古埃及宗教介绍得详之又详,附录以拼音字母为序,对重要名词加以解释。与经文对应的图画被集中贴出供人查阅。此外译者为每篇经文都添加了题解,阐释其用途与相应观念。
或许与许多人的期待相反,《亡灵书》之于埃及,并不像《圣经》之于以色列或《古兰经》之于阿拉伯。这本书固然重要,但它不是百科全书类的宗教经典,从始至终《亡灵书》关注的就只有“生死”二字。
“生死”确该被放置在这样一个中心高地上,活人里任谁都无法不熟悉死亡。也许隔着一层迷雾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其奥秘就那样长久横亘在人生道路上,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一切有血气者。死亡是一场探险,自家无法探寻,看他人的历险记,多少也是一件趣事。
□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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