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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龙榆生 词人生命中的声音与性情(1)

2016年07月09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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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龙榆生(后排左二)与朱彊村、陈三立等摄于上海真如张园。
《龙榆生先生年谱》

编者:张晖

版本:学林出版社 2001年5月

  2013年3月15日,《龙榆生先生年谱》作者张晖先生因急性白血病去世,年仅三十六岁。《龙榆生全集》是他生前未竟的事业,身后由朋友们各自承担,大致遵照张晖生前拟定的范围,合力完成,且在龙氏家属大力协助下钩沉遗文不少。像龙榆生为朱孝臧编定《彊村遗书》那样,如今这部书,也既呈现出龙氏词学的成就,又记录下他在人间行走一遭的种种印痕。

  边通读《龙榆生全集》,边不禁找出卷边缺角的旧版,回忆起个人生命中许多片段。第一次读词选,是《唐宋名家词选》;第一次填词,是借助《唐宋词格律》。这些书引起人钻研的兴趣,也曾经影响过少年时的性情,对于作者,我当然抱有非常真挚的感谢之情——以至于第一次读《年谱》,看到结局时曾经悲不自抑。

  词家龙榆生

  彊村而后有斯人

  今人习惯将诗词并称,其实从发展的时间来说,词走过的历程远不如诗那样久远。它从唐五代发端,经两宋之勃兴,元明之衰微与清之复兴,算来不过一千年出头。它从来不曾成为科考的内容,士人并不“必须”掌握高超技巧,也就不必都下苦工夫去学习。这样的发展历程使它保有比较纯粹的文学色彩,不过,相应的,对它的讨论研究也就有限些。

  传统的点评,也就是“词话”,到清代才蔚为大观。而脱离音乐性之后,词渐渐有谱、有律,也是明清文人总结的成果。明末有《宋六十名家词》之选,清初有《词综》之编,是搜集刊布过去词作的代表;清人又有一些自觉意识,先后编辑了《瑶华集》、《箧中集》等许多收录“当代”作品的集子。即此不难看出,词在清代,一方面得到比较好的整理与梳理,另一方面也仍旧受到创作者的欢迎。

  难得此风在三百年间没有遭到什么挫折,到清末民初更放异彩。夏承焘说“近世词人,共推王、朱、郑、况为‘晚清四家’”,这其中,尤以朱孝臧(1857-1931)居功至伟。他于光绪九年(1883)成进士,官至侍郎,出为学政,辞官后卜居苏州。国事已不可问,他将大半精力投入词籍校勘工作,以唐宋金元词集一百七十三种,遍求善本,详加校勘,编为《彊村丛书》;同时也留下非常优秀的作品,即词集《彊村语业》。

  朱孝臧卒于民国二十年。当他临终之前两天,把一辈子用于点校词作的砚台送给了龙榆生(1902-1966),在传统的语境中,这个行为意味着,龙榆生既是彊村认定的衣钵传人,又必将完成他未竟的事业。龙氏一生事业的展开,必须放在整个清代整理词籍、讨论词风、比勘词律以及积极创作的背景之下来理解,很显然,在他步入词坛的民国时期,这一切仍旧方兴未艾。

  龙榆生是江西万载人,名沐勋,号忍寒。其家在当地为大姓,世代书香不绝,但科第成绩平平,唯有他的父亲龙赓言,中光绪十六年(1890)三甲进士,曾在安徽做过几任知县,又到湖北做过两任知府。这个经历不为显赫,且随着清帝逊位遽然终止。1912年,龙赓言解职回乡办小学,十一岁的龙榆生才正式入小学读书,三年后毕业,从此再也没有升过学。他于幼年遭遇母丧,缺乏关爱,又在青春期生过大病,似乎在个性中染上了一点凄苦色调。

  新旧交替的时代,动乱虽多,毕竟机会也多。龙榆生二十岁时前往武昌,问学于黄侃,又随之游历各地。二十二岁,有机会在上海教授小学国文,后来又陆续在武昌、集美教中学,有机会拜入陈衍门下学诗。几年后,陈衍介绍他到上海暨南大学中文系任了教。

  上海是人才聚集的地方,龙氏因此结识不少前辈,朱孝臧也在其中,这是他二十七八岁时的事,从此一生与词结缘。在那之后,他只于1935年短暂地去过广州中山大学,很快回到江南。1940年,他出任南京汪伪政府立法委员,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日寇投降之后,以汉奸被逮下狱,经多方保释,方于1948年出狱。1949年,他在陈毅照顾下就任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编纂,后来调任上海博物馆,1956年起又任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直至逝世。他有一篇题为《苜蓿生涯过廿年》的自述,说自己一生都在各地任教谋生。谋生之余,精力都投在词学研究上,全集中九成文字离不开词。

  苜蓿生涯

  由诗词欣赏深入创作

  前面说到,民国时期,词还是一种活跃的文学体裁。实际上,它的生命力大概直到“文革”时期才消退,因为老辈深自掩抑,而新人则不屑一顾了。龙榆生卒于1966年,以他生活的时代来讨论词学,仍旧需要同时解决欣赏与创作两方面的问题。而且大抵可以相信,懂得欣赏之后走向创作,在当时的文化氛围下还不太为难。

  龙榆生最精彩的工作就呈现在这里。1959年,他在上海音乐学院授课,写了《词曲概论》,1962年,在上海戏剧学院授课,又留下《词学十讲》与《唐宋词格律》。他不怎么谈论作品的情感意蕴之美,仿佛那些东西是好词必然拥有,而稍有辨识能力的人也都一眼能看出来的。《词曲概论》下编专论法式,与《词学十讲》一样,都是从教人作词的思路出发,“深入敌后”,来讲古人如何运用声情、格律,让情感意蕴得到好的表达。

  词与诗最大的不同,在于其变化之多。不同词牌各有错落的句式、变换的韵脚。甚至有些调子的某些句子,还有“不成文的规定”,非写成某种结构,或者必须使用某种声律。凡此种种,如若看成是约束,尚属未曾入门。事实上,在许多细微之处,恰恰是细入毫发的规定帮助了作者。满足格律与句法的普遍要求,甚至比普遍要求完成得更好,种种气氛与情感自然就能随着声音的变化显现出来。有时候,满足不了,或者完成度不高的作品,在表意上确实也棋差一着。

  对于创作经验丰富的人,这种体会都不必明说,而要传达给初学者,则非举例子不可。于是可以看到龙榆生的“赏析”,与今人习惯的大异其趣。例如谈论小令的声情,他总是举刘过《醉太平》为例。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绡香暖银屏,更那堪酒醒。

  他说,这首词里的四个四言句子,都用了“平平仄平”,这是要求。而这要求又使句子读起来容易低沉,必须在仄声处用去声字,才能读之响亮。那么,这是提升。而这里的“意”“鬓”“忆”“梦”都是去声,读起来就“显出低抑中的高亢”。讲义受篇幅限制,无法举出更多例子。我们不妨举戴复古的《醉太平》起句来读——“长亭短亭,春风酒醒”。也可以再举较不著名的“琼楼几间,瑶徽几弹”、“山中小园,园中小山”、“松阴柏阴,离离草生”……两相比较,刘过的词,声音利落,情感坚定。后面这几句的仄声字都用上声,音节缠绵在喉舌之间,立刻显得柔婉之情多,果断之情少了。

  为着让初学者能够上手,龙榆生总是注意揭示声与情的关系,于怎样用好“上”、“去”、“入”各声,怎样选择“东钟”、“江阳”、“支思”、“庚清”等韵部再三致意。可惜我们今天来体会这一切,却难免于雾里看花,“不明觉厉”,因为普通读者很难清晰地把握住平上去入四声字的节奏与音调之别,也不太会去分析哪些韵部豪放开阔、哪些韵部温柔和婉。

  其实,只要愿意像小学生读课文那样,长期坚持缓慢清晰地朗读名篇,这些看来高深的东西都不难懂。当你有过这个经验,并且养成习惯,读到新篇,也会至少在心里出声默诵。那时再回头来看龙榆生分析词调,就会惊叹于他的鞭辟入里与深入浅出。他说的很多道理,都精微而细致,却是今天充斥市面的赏析读本不会说的。可那些天花乱坠的“诗词之美”,至少有一半功劳,倒要算在这些平平仄仄堆叠起的声情上。这方面还可以举出许多例子。譬如说,龙榆生观察到平仄互协在表情上的作用。有些押平韵的词,篇中会有仄声收尾,不用押韵的句子。如果把这些句子都押上一个与韵脚同部的仄声韵,就使全篇的声情更为饱满。这不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而经他指出之后,我们再去读贺铸的《水调歌头》(南国本潇洒)等作品,会觉得确实如大海波涛,声音一拍一伏,听起来和谐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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