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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深渊:马丁松的童年宇宙(2)

2016年07月1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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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欧和德国等日耳曼语族地区,相传开花的荨麻可以握在手里,驱赶恐惧,保持镇静,阻挡灵怪与女巫的黑魔法。
马丁松创作过很多富有超现实主义气息和异国情调的风景画。在三十年代出版的作品中,他还自己画插图。
《荨麻开花》
作者:(瑞典)哈瑞·马丁松
译者:万之
版本:译林出版社2016年3月

  (上接B03版)

  “反田园牧歌”的叙事框架

  小说应答现代化浪潮

  正是在把他人“原子化”的行为中,小说的又一重要母题浮出水面:现代化与科学技术的蔓延,以及这股浪潮所遇到的抗击。科学理性与宗教信仰的对垒,从当时人们的阅读经历中就已初现端倪,然而马丁松用一种近乎邪恶的幽默来传达了它们之间的张力。

  小马丁几乎是在同一时期阅读了班扬的《天路历程》和一份瑞典科普报纸《图画报》,后者向读者们解释了原子的存在。马丁念想,既然“所有”事物身上都有原子,那么上帝也是由原子组成的吗?这个小小的成长中的灵魂在《图画报》的星云和原子之间游荡:“他可以往内心里看得更深,而往外看得更远:能看到比加利福尼亚更远的地方,也能看到比性生活更深的地方。”马丁挤进了人体宇宙的深处,时时怀想,在农庄那位壮硕庞大如地母的女主人的性生活里也存在着原子!

  然而,在童言无忌的背后,涌动着伴随大规模热兵器战役而来的时代波浪:一战。《荨麻开花》在某方面拥有一个(反)田园牧歌式的叙事框架,马丁似乎生活在一个远离尘世的钟形容器(Hermeik)中。不过,这种脆弱的宁静却不时被远方战争的阴影所打破:北庄的尤厄尔参加了海岸警卫队,雇农之间整天流传着屠杀的传闻,恋人战死沙场的姑娘投水自杀,尸体膨胀后成了湖中的浮标。连本来纯粹无辜的农耕风景,都被战争的隐喻所捕获:“地里竖立的麦捆被风吹倒,好像战场上被机枪扫倒的士兵。”马丁松是运用隐喻场的大师,正如在马丁父亲猝死之后,小说的行文被关于死亡和尸首的黑色隐喻所覆盖一样,在战争爆发后,叙事世界也披上了战争与鲜血的隐喻之纱。

  此外,伴随现代化浪潮而来的,是不可阻挡的故园的丧失。岳英格县的那片如魂灵般空旷无边的荒原,即将变成一个人工规划的林场。作为反抗,原住民蓝卡娅孜孜不倦为树苗浇卤水,因此而耗尽了自己的精力。临终前,她高兴地得知自己亲手消灭了那些要来侵占自己家园的冷杉树。她的临终遗言:“我的尸身旁边不要放冷杉树枝!”

  读者可能会不解,为什么在小说的结尾处,要放进这个与故事主干情节貌似无关的插曲。这其实可理解为作者对主人公马丁的个体史与其家乡居民的集体史的一种象征式平行并置:随着图拉阿姨的死和收容所生活的终结,马丁开始告别童年的宇宙,迈进一个陌生、冰冷然而也是必要的社会象征体系,正如那片土地上的人,要告别神龛般的十九世纪,进入一个被现代规训系统和理性化社会机器所捕获的新世纪。这个分娩的过程,痛苦而必要。老妇蓝卡娅的死,几乎是送别十九世纪的一首挽歌,里面既包含着本雅明式对工业社会中灵光消逝的追悼,也预兆了伯恩哈德所言的“令人寒噤的、拥有毁灭性明晰的光的时代”的到来。

  在此一层面上,《荨麻开花》的缱绻黑暗不啻是对这个“光的时代”的一种回应。细细考察的话,不难发现,小说主人公马丁进入社会前几年间的生活,其实隐藏了现代人命运的所有细节雏形,从语言身份的习得,到自然家园的丧失。马丁松在《阿尼阿拉号》(Aniara)、《去往钟国之路》等作品中深刻表达了对科学进步所引发的灾难和人类远离原初自然的忧虑,在《机械性与陀螺性》等作品中则对进步主导的线性发展模式(亦即“历史时间”的发展范式)提出了质疑,相反,他推崇一种与中国道家哲学相联系的“螺旋形”演进模式(亦即“回环时间”的发展范式),他认为时间更多的是一种周而复始的、萦绕上升的无限运动,既是向前又是不断回溯过去的稳定多维度状态。

  此一历史/生态哲学,在《荨麻开花》的“童年宇宙学”中得到了文学的、微缩的体现:本书既是作者本人对前半生的回溯、对幽暗的人类童年的窥探,又是一个向前残酷演进的知觉运动,是对人类未来的一个卡桑德拉式的预兆与警告。在此一层面上说,把《荨麻开花》归为“童年纪事”是对作者才华的贬低;在其对一个孤独个体的沉思中,马丁松的视野扩宽到了整个工业城市化进程、延展到了现代人灵魂宇宙最深处。诺贝尔文学奖对于马丁松的褒扬“捕捉了露珠而反映出大千世界”是恰如其分的评价。

  卡桑德拉

  在古希腊神话中,卡桑德拉是一个能预见未来灾难的人,因神蛇以舌为她洗耳或阿波罗的赐予而有预言能力,又因抗拒阿波罗,预言不被人相信。

  一场童年驱魔

  在荨麻花叶中生长

  在最后,或许可以触摸一下小说的标题意象:荨麻。本书没有对标题的直接描写或解释,关于荨麻的段落仅有两处:在北庄,到处是会用带毒汁的叶子割破人类脚踝的荨麻;农庄管理者之一的卡拉,站在古老的石堆上,挥舞着一面“荨麻的旗帜”。此外,马丁不时要带着水桶去一个名为“洞穴”的泉眼处取水,因为农庄里以前使用的那口十九米深的老井在春天解冻时塌方了。老井旁边的房子死角被成千上万疯狂生长的荨麻给深深地包围起来;连水井内壁都长满了黑幽幽一片的荨麻。

  自带毒汁的荨麻无疑象征着马丁生活中遇到的恶毒、冷漠与苦楚,也是卡拉等“统治者”的宣权之旗。然而如果离这个表面的解读远一点,我们不难发现,像黑暗丛林一般疯狂生长的荨麻,就像小说中描写的黑色神话、民俗、传说一样封锁着人类遥远的过去,也像各种谜一般的潜意识冲动,掩盖着主人公的内心深处。像时间螺旋一样虬曲缠绕的荨麻,向井外的观察者指示着地球的内部,甚至是地球的另一面。

  至于开花的荨麻,并非是那种“只要努力就能开花结果”的励志物语。荨麻,在某些语言中因为其毒汁的灼烧感又被称为“火荨麻”,由于其特殊的药疗作用,在欧洲文化中一向与各种驱邪的传说迷信联系在一起。

  在北欧和德国等日耳曼语族地区,相传开花的荨麻可以握在手里,驱赶恐惧,保持镇静,阻挡灵怪与女巫的黑魔法。荨麻开花,在此书中既与人类的原始恐惧和黑暗情感相联系,又暗示了人的灵魂的渊深、幽暗、不可触碰。对于小马丁来说,在荨麻的毒汁与辟邪的花叶中度过的寄养时光,无异于一场孤独而刺痛的童年驱魔。□杨植钧

  【书撷】

  是我幼小还聆听故事的日子。

  无牙的嘴巴在晚秋娓娓道来,

  讲述荨麻种子如何撒入洼地,

  讲述苦涩的带麦角菌的花季。

  而我冻僵在我童年的炉火边。

  四岁时,他会沿着那条沙子铺成的通道走下去,像他的姐姐们那样,去听那些来自埃及的贝壳发出的声音,这些贝壳从来不会停止吹哨般呜呜的声音。他也会一个人往下走,去看那个“船上的小男孩”——其实是靠近大门的花坛里的一枝花。那时他就有了一些念想,想到那些青草,那个花坛圆形的曲线,上面的天空和森林的边缘。那也许是他最初的遐思。同时他会鼓起鼻翼深吸空气,在青草的潮湿气息里,在夜晚和土地的气息里,感觉到一点陶醉的欣喜。之后他会有一段时间更安静地站着,也就不太去注意什么噪音了。这种心态很快发展起来,表现在他不喜欢听人无缘无故放声大笑。有了这种心态,他进入一种此前没有的存在状态,想去自己种植花草,影响周围的世界。

  ——摘自《荨麻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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