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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女儿国” 听,女神的语言

2016年07月1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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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芭塔丝在开篇就强调说,她所重建出来的这一整套女神崇拜的象征语言,“对于任何有关西方宗教和神话的真正理解都是极其重要的”。畅销书《达·芬奇密码》的作者丹·布朗对此心领神会。图为《女神的语言》英文版书封。
《女神的语言》

作者:马丽加·金芭塔丝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6年3月
天命玄鸟——鸟女神在殷商:殷墟王陵传统大理石鸮。

  1999年我去耶鲁大学短期任教,授课“中国的神话与文化”,需要涉猎国际上前沿性的神话学著述,初次读到马丽加·金芭塔丝的书,当时就被她著述的宏大气势深深地吸引,开始收集她的代表作。当时“女神”这样的词语远远不如当今这样流行,国内关注女神研究的学者更是少之又少,甚至大部分专业人士根本没有听说过金芭塔丝的大名。

  马丽加·金芭塔丝因为提出“女神宗教”和“女神文明”的理论而闻名于世。她于1921年出生于立陶宛,自幼熟悉家乡的民间信仰,特别是民间崇拜的女神群体。她25岁时在德国图宾根大学获得考古学博士学位,随后移居美国,先在哈佛大学任教,后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文化史博物馆任主任,直至1994年逝世,享年73岁。

  重建5000年前失落的女神宗教

  金芭塔丝一生的代表作是女神研究四部曲:《古欧洲的女神与男神:公元前6500-前3500年》(1982)、《女神的语言》(1989)、《女神文明——古欧洲的世界》(1991)和《活着的女神》(1999)。前三部书都是她在生前独立完成的,后者是未完之作,在她去世后由助手补充完成出版。现在四部曲的第二和第四部已有中译本。金芭塔丝是从考古学视角切入神话学研究的,这是她和19世纪以来西方学界的绝大部分神话学家不同之处。

  中国和古希腊一样,早自上古时代就一直流行着一种十分吸引人的猜测,那就是在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的男尊女卑社会之前,曾经有一个女性独尊的时代。国人称之为“知母不知父”。希腊神话则称之为“亚马逊女巨人”时代。更加通俗的文学想象则起名叫“女儿国”。

  人类学者在云南永宁的纳西族社会中真的找出这样的女儿国,如今成为当地文化旅游的一大看点。19世纪时有一位瑞士学者巴霍芬,也曾拿出一部惊世之作,名叫《母权论》。该书虽然具有十分的启发性,但也还只是通过希腊神话题材分析得出的推论——母权社会先于父权制而存在,后来被文明社会所遗忘。巴霍芬的假说还是难以得到实际的证明。

  20世纪中期以后风起云涌的女性主义运动,促使不少女性学者著书立说,女神研究的浪潮几经起落。在这样的语境下,金芭塔丝的四部曲巨著在20世纪后期相继问世,首次用实证性的考古文物资料,小心翼翼地重建那个失落已久的女神宗教和女神文明的新知识体系,其学术冲击力之强完全可以想见。

  金芭塔丝用“女神的语言”这样的比喻说法,指的是人类文字和文明出现以前曾经长久地存在的史前女神崇拜符号和图像。如今的西方新史学把这样的研究范式称为“图像证史”。通过史前考古的图像资料研究女神信仰,其研究对象要比荷马史诗以后的希腊神话文献和犹太教圣经《旧约》至少早两三千年。四部曲中的第一部已经标示出其年代的跨度是“公元前6500-前3500年”。

  没有被文字记录的东西都随风飘逝了

  为什么过去有那么深厚的女神崇拜的人类文化传统,而我们却根本不知道?答案是:人类因为识字而开始遗忘过去。这是选择性的遗忘,大规模的遗忘。一切没有被文字记录的东西都随风飘逝了。5000年以来的人类最早的几大古文明都是父权制的,早期的文字书写被男性统治者所垄断和掌控,女性与此无缘,更不要说书写女性的权利了。

  以希腊神山奥林匹斯的情况看,男性宙斯为天空主神,女神是附属于男神的存在。拿中国女神的残存情况看,女娲成为男神伏羲的配偶,西王母成为东王公的老婆,嫦娥成为后羿的妻子,居然还偷吃丈夫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不死药。父权制书写下的文献中,几乎已经没有独立的女神。

  金芭塔丝四部曲的后三部,更是逐渐加深探究史前女神宗教的时段,一直上溯到出现巨腹丰乳形的母神形象的早期——距今三万年的旧石器时代末期。这显然是比已知的世界五大宗教都要早得多的人类信仰之根,是人类文化真正意义上的“大传统”。

  第二部《女神的语言》以28章的篇幅分别探讨史前女神的象征物和象征符号,包括鸟女神系列和兽女神系列,以及鱼、蛙、蛇等水生动物和蝴蝶、蜜蜂等昆虫。书中解读的抽象或半抽象符号则有山形纹、V形纹、Z形纹、圆圈(女神的眼睛)等。书中的近500幅线描图,全部来自考古文物第一线。这样丰富的图像资料,不仅有益于宗教和神话研究者,对于艺术史和设计学方面,乃至文学和影视创作方面,也很有启发性。读过《达·芬奇密码》的人都还记得,主人公兰登就是哈佛大学的符号学教授!

  将西方心灵带回她的家园

  金芭塔丝的学说在西方学术界一石激起千层浪。论辩的焦点问题在于,史前人类制作的这些女性形象,到底是不是宗教崇拜的神像?有些男性学者对此提出尖锐质疑,甚至有人怀疑是史前儿童的玩具玩偶之类。器物无言,需要通过器物和符号的语境还原,仔细加以分析辨识。这场讨论如今还在继续。

  女神宗教说帮助我们找回失落5000年的人类信仰之根,认识到史前宗教的相对统一性:母神可以是生命、死亡及再生每个阶段的化身。她是所有生命的创造者,人类,植物及动物源于她,又复归于她。考古发掘出的古欧洲神庙中证明了新石器时代妇女的重要性。金芭塔丝断言那时的神庙是属于女性的领地,她们主持并参与宗教仪式。但激烈的文化变革导致妇女工作的贬值,精神领域主宰的地位逐渐让位给男神。神的重要角色,远远超出性爱或色情的范畴。

  “女神”再发现运动,给西方思想史的反思带来新的契机。在哲学史和思想史领域,也掀起性别学视角的研究新潮。美国思想家理查·塔纳斯《西方心灵的激情》纵览上下两千年的思想史,号召“将西方心灵带回她的家园”。为什么用阴性的“她”来称呼西方心灵之家呢?

  对西方心灵的历史可以做出性别学的概括,从一开始,它就奠定了一种完全男性化、阳刚化的格局: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达尔文、尼采、弗洛伊德……其结果,塔纳斯坦言:现代人的危机是一种男性的危机。男性英雄探索精神走到极端,形成自以为是的理性自我,其危机是人与自然母体的分裂。

  后现代思想的产生是诊断和治疗男性危机的尝试。而摆脱危机的希望在于恢复人与自然母体的原始统一,重新找回失落已久的阴柔性。西方的现代性神话破灭之后,以非西方的文化价值为思想资源的一场精神回归全球化运动,方兴未艾。我将此种精神回归称为“新神话主义”,其理论代表作一是荣格的《现代人寻找灵魂》,二是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的《指引生命的神话》。精神回归全球化运动主要以文学艺术、创意产业和生活时尚的方式达成超国界的默契与呼应,在《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黑客帝国》、《阿凡达》这样的突破性美学形式中,传播其反现代性的思想和新神话主义价值观。

  在新神话主义的美学中,女神已然成为“自然生态”的代名词。在《活着的女神》末章,金芭塔丝引用立陶宛民间神话的例子说明女神宗教的大传统如何残存至今:迈狄娜是立陶宛信仰的森林女神,相当于希腊的狩猎和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女神的神圣动物是野兔,帮助女神看护着森林,并常常将猎人引入歧途。就连立陶宛国王在狩猎时看到野兔,也会立即终止打猎活动。

  □叶舒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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