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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遇 低微到尘埃里的市井生活

2016年07月1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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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作者:丁瑜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6年5月
《卖淫、权力与自由》(英文版)
作者:朱丽亚·奥康奈尔·戴维森
版本:密歇根大学出版社 1999年11月
丁瑜
毕业于香港大学社会工作与行政系,获得博士学位,现执教于中山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性别研究是她在学生时代就形成的研究兴趣。

  2005年,深圳沙嘴,晚上十点多。丁瑜和一位深圳记者走过一条娱乐场所鳞次栉比的街。“你真勇敢,敢来这种地方”,记者朋友对丁瑜说。沙嘴不是个太平地,一度被黑社会盘踞,追债、打杀是常事,也是深圳半地下的“红灯区”。

  “可我当时一点儿也没害怕的感觉”,丁瑜回忆她最初进入“田野”时的场景。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许是有人领,夹杂着些许懵懵懂懂,还是学生的她开始了对珠三角城市地区“小姐”群体的田野调查。集中于2005-2008年间、身入其中的深度观察与访谈,成就了出版于今年且颇具争议的《她身之欲》。

  “有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做过这些事情”,从丁瑜初入沙嘴至今,已经十年有余。“有点像做梦”,但田野又是真实而复杂的,也承载着23位正式受访“小姐”的现实人生。这场梦,展演出了她身之上交错而真实的人生。

  田野之前 “完蛋了!”和哭鼻子

  在勇敢的丁瑜走进沙嘴之前,有另一番场景:“完蛋了!”和哭鼻子。

  “如果不在一周之内找到两位小姐”,她在香港大学的博导下发“最后通牒”,“你就换个题目吧。”一时间,长时间积累的焦虑与无措终于挤压不住了,她当场飙泪。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因为怕”。可这个题目偏偏又是丁瑜自己选的。这般自虐,又为何?

  解结,还要从“田野”说起。作为社会科学的一种研究方法,田野调查强调的是深入实地、通过观察或访谈等方式获取第一手资料。但做田野——尤其是做关于“小姐”群体的实地调查,对于在社会学背景之下一直做文献研究的丁瑜而言,并不是一上来就能信手拈来的事。

  选择小姐作为研究对象完全出于偶然,丁瑜说,这是个“拍脑袋的决定”。最初领她入门的是一则碰巧读到的韵事:一个外国妓女遇到一位因价格太高匆忙溜走,却把眼镜落在妓院里的男客。男客后来写了一封语气低三下四的信索要眼镜,但她底气十足地回应:你已经耽误了我一段时间,要付钱来拿。

  原来她们也可以这样!当时在英国念硕士的丁瑜读到了于1998年出版的《卖淫、权力与自由》(Prostitution, Power and Freedom)。虽然这本书的主要论点是娼妓虽有一定的权势,但在资本主义框架下依然是弱者,丁瑜也从中读到了娼妓的魄力。而在此之前,“小姐”这个群体一直离她——至少在认知层面——非常遥远。

  “后来我才想到20年前,在我家附近的小巷子里有些发廊。有时候我们还会去店里洗头。记忆中,在‘扫黄’期间,那些按摩床全被搬出来了”。在丁瑜模糊而残存的记忆中,说到小姐,浮现出来的是新闻里面被现场抓了个正着、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还有那些被移出来的按摩床。

  丁瑜作了一个拍脑袋的决定。但到了必须要进行田野的阶段,她对真实的调查对象又几乎一无所知,她的第一反应是,“完蛋了”。

  可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幸运的是,借由深圳的记者朋友,她比较顺利地找到了几位“守门人”式的人物。戴着眼镜,背着书包,丁瑜就这样迈进了田野。

  田野开始 她们也是人

  那年,丁瑜二十五六岁,一身书卷气。吞下持续许久的忐忑,田野开始了。

  第一步,她耐心向每一位有可能成为访谈对象的小姐亮明身份、说明来意。她选择最简单的方式沟通:她在“读书”,要写“作业”。小姐们逐渐接纳了这个乖乖的“学生”。在香港念书、又要用英文写作的丁瑜也给了她们一种合宜的“距离感”,不必担心被泄露什么。倾诉欲,水到渠成。

  一段磨合后,一度让她怕、觉得“完全不同”的小姐们逐渐在现实生活中“活”了。丁瑜也接受了她们的建议,跟她们去夜总会时,把眼镜换成隐形眼镜。

  “她们总会和我聊自己现在或曾经的男朋友。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聊情情爱爱太正常了——如果去掉‘小姐’的标签,她们就是和我有很多共同点的同龄人。”丁瑜说,真正进入田野后才发现,反倒是自己要放开,而她们其实是很容易做朋友的人。

  如果说放开在于人际交往,“放下”则是一种意识:“她们做‘小姐’、没文化、从农村来;而你的学识高,地位高,使命高。可是如果这样想,在心底里,你实际画了一条线。”

  4年间,丁瑜努力抹去这条线,她保持恰当的距离又身入其中,以和夜蒲(在广东地区指喜欢夜生活的人)完全不搭的气质走进了小姐们接纳她进入的空间。这包括小姐们的工作场所,从夜总会、发廊、按摩店到站街小姐们身在的街上,再到她们日常生活所在的家里、游泳馆和餐馆。有段时间,她在一位小姐的家中小间客房里借住,见证了她在丈夫之外和另一位男友之间“动菜刀”的争执,听过她在丈夫和情人之间如何匀时间的碎碎念,闻过她家中两只常年不洗澡的宠物狗身上鲜明的味道。

  小姐们接受了丁瑜这样在不同场合中可转换的旁观者、参与者,也不遮遮掩掩自己多角的两性关系,包括婚外情和婚外性,甚至会把丁瑜带入夜总会的“嗑药场”,并保护她不被强行牵扯进来。那段时间,丁瑜的博客日记很受朋友关注,因为“太过生猛”。这当然也使作为研究者的她陷入到一种两难的伦理困境。在法律、道德框架下不容的事,放在这种半地下的情境中,却是其中一种“正常的生态”;再比如,当一位小姐在访谈中回忆起被轮奸的痛苦经历时,很难不自问再揭伤疤是否太过残忍?而当小姐们谈及性、两性关系时,也会看着学生气的丁瑜哽住,“你都没有结婚,跟你说这些会‘带坏’你吧?”

  小心翼翼,活色生香,都是生活的面向之一。她更希望呈现的是她们完整而丰富的生命经验。于是,她的访谈提纲会让很多人觉得奇怪,比如问“小姐”们对理想伴侣的设想。在丁瑜之后写到的故事里,小姐们为恋爱纠结,为父母牵挂。她们也是人。

  “人家也要买菜、做饭、有老公、养小孩。可我们偏偏就忽略掉了。好像她们只是在干一件事,却没有其他的事。”丁瑜说,小姐们也有生活。只是在国内50年代之后,层层叠叠的话语构建中,我们形成了条件反射,忘记了她们也是人。

  田野之后

  我喜欢低微到尘埃里的市井

  像梦的田野,集中于2005-2008年间,又断续持续至2011年。田野有终结,生活在继续。

  “这么多年,我也有想不清楚的地方。到底我这个角色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的研究又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10多年后,丁瑜继续着性别研究。当时田野期间的大多数小姐已杳无音信,像“开在记忆中大草原上无名的野花”。

  但她的确在向学界和大众提供“谦虚的知识”。“性工作者”是当下学界和行动派常用的一个有赋权意味的概念,但丁瑜却发现,小姐们更认同“小姐”这种叫法:它更显年轻、时髦,也不全在强调性,更符合她们对于这份工作的自我认知。“我们需要听她们的声音,看她们的需求。等到整个社会更公开地去看待她们,更透明地就此沟通并有多元的理解,再去谈是否合法化更合理。”丁瑜说。

  投了一块石头,自然起波浪。丁瑜得以呈现出的研究也遭遇过不解。她在中大做公开讲座,有时自己还未就某个问题作出回应,台下各位就吵开了。“但这好过一潭死水”,丁瑜说,像前辈学者潘绥铭、黄盈盈那样,在一片争议声中让更多不同的声音发出。

  在这场田野之中,另一块石头在丁瑜的日子里起了涟漪。

  十年前,一位曾被包养而怀孕的小姐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丁瑜略带不解又下意识地问出,“为什么要为那个男人生宝宝”。对方马上回应道,“为什么女人要给男人生宝宝?不能给自己生?”诸如此类,有很多“小时刻”,她们的话令丁瑜如雷贯耳。

  如今,丁瑜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那些不经意的触动,潜移默化地给了她对两性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多元的理解。

  小姐们还有不少“破罐儿破摔”的故事。身负污名的人,反倒有了一种勇敢,做自己的主人。她们用日常生活中种种微小的抵抗策略,争取着有限的自主性、成就感。虽不一定能成功,却会带来情感上的安慰。

  “这也是一种力量。而且近十年来,这些感受非常真切。作为一个女性,我面对的社会环境和她们是一样的。”那些隐藏入市井和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微小力量,放下身段,才能深入其中。

  “我越来越喜欢低微到尘埃里的市井,”丁瑜说。那段如今看来缥缈又难得的田野,当时种种触动与震动,都化入了她之后十年间的人生中。

  采写/新京报记者 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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