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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车前子 何处生活,何处觅闲情?

2016年07月1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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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真是瘦得不可思议,锁骨凸起,颧骨如刀削般凌厉,留两撮小胡子,像个日本人,拄着拐杖,背后看,又像铁拐李。来北京18年了,算不算“北漂”?他说谈不上,想不想江南?也说不好。
车前子手绘作品《渡河》,2014。
车前子·随笔精选

《苏州慢》《味言道》《茶墨相》《懒糊窗》

作者:车前子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年6月

  车前子是苏州人,但他没有故乡。

  因为他找不到。在“面目全非”的苏州,有些东西无可挽回地失落了。“经济发展”“技术进步”,这些时代大词明晃晃。而车前子,带着执拗和怪异,站在了它们的阴影里。

  站姿也有些“怪”。他诗风怪异,散文中怪也没有收敛,还画点水墨画,练练书法。他的怪,是与被时代驯服的现代生活之间那种散淡而自持的距离。他不从于时代的闲散生活方式,也带给芸芸众生别样的生活想象。

  囿于一去无返大浪潮中的人们,总想在他身上找期待。

  “所谓故乡,就是你的口感”

  一个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总是在散文里写“我是苏州人, 但我并不喜欢苏州”,这话说得是不是矫情?你看他写了多少关于苏州的文字?《门泊东吴万里船》、《苏州女人和苏州男人》……最后的落脚处,却是一颗愤懑的心:《赔我一个苏州》!

  他无法接受今天几乎已经面目全非的苏州,“杜牧之江南,范石湖的苏州,在前三十年还依稀可见,在近十年被破坏得比任何时期还要厉害。现代化的代价如此之大,盲目、急功近利、割断记忆……最后必将得不偿失”。那感觉就好像,“眼下苏州,欠了我的债”,他要给自己的故乡放高利贷,等着它还。

  前段时间,他“烟花三月下扬州”,顺便回老家呆了七天。不出门,因为几乎不敢与这座城市相认。小时候,车前子住的地方,可是一等一的姑苏繁华地——读小学时跟着祖母住在调丰巷,邻近察院场,小巷风景,市井吃喝,跟小伙伴们听说书先生讲夜场,一地瓜子壳。后来搬到通关坊的老房子里,坊间有晚清戏台,曾经被日本宪兵占领过,留下很多空棺材在院子里。房子造型奇特,像一个回形针,可以绕着在一楼和二楼转圈,房子外是黑乎乎的“备弄”,他只觉得好玩,并无恐怖之心。车前子回忆起来,一副怀旧模样。

  但他立刻自我否定:“我没有怀旧,我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当做‘旧地重游’,哪怕到了北京,这是我的心理机制。我认为一个当代人,不会只有一个故乡,但是会有很多‘旧地’。城市化已经消解了故乡,但有种感觉不会消失,就是‘旧地重游’。”

  现代人好像“乡愁”味道特别重,车前子觉得很不对劲。故乡不是精神记忆,而是物欲。“苏州人吧,春天想吃‘雪菜炒冬笋’这道菜,清明要吃‘青团子’,夏天就想‘萝卜干炒毛豆子’……故乡,就是一定要有一个祖母,烧得一手好菜。别的地方吃不到的东西,一定要回去吃。不要搞什么乡愁啊西溪啊乌镇的概念,我一想到苏州,就是祖母给我炒的‘雪菜烧豆腐’。故乡,就是你的口感。”

  “诗歌是人的心电图,不能被消费的”

  车前子,原来不叫这个古怪的名字。他叫顾盼,顾盼生姿的顾盼。他觉得女性化,不喜欢,非要改名。初二时,他说“我要写诗了,要起个笔名。”家里有药典,翻开以后闭着眼睛随便一指,车前子,就是它了。少年时代,他用“车前子”的笔名写诗,一门心思想成为李贺,或拜伦。

  却没有继续好好写,太贪玩了。初中毕业,不喜欢课堂,也不和同学来往,车前子喜欢结交社会朋友。那时候颇有主见,组织了一个读书小组,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都跑来这个“地下组织”交换图书。上世纪70年代末,社会风气开始松动,上海教育出版社出了一套教辅,有一本叫《新诗选》,里面收入了中国第一个象征主义诗人李金发的诗。彼时大家都觉得徐志摩和戴望舒的诗歌写得最好,却有一个小混混,看了李金发的诗后痛哭不止。车前子一直记得他,觉得阅读这种事,冥冥之中有定数。

  大约十八岁时,他尝试写短篇小说。那时候迷恋凡·高,但看不到太多资料,只知道这个人画向日葵,自杀,中间爱上了一个妓女。他觉得太美了,要写一个小说来想象他,这个小说叫《灯蛾》,发表在当时江南的主流文学杂志《青春》上,得了平生第一个文学奖“处女作奖”。之后陆续写了五六篇小说,却没有得到持续的文学鼓励。

  干脆不写小说了,开始写诗歌。“我贪玩嘛,写小说要连续几天都呆在书桌前,写诗不同,写完一首出去玩,还有时间”,车前子开玩笑。不过还因为他有个怪癖——纸面不能涂改,只要有一个字写错,就全部重来,所以觉得写小说不适合。

  他的名声来自诗歌,然而“没几个人读懂过我的诗歌,也没人想读,爱理解不理解”。而散文呢,是公共电话簿,用来和外界交流的。“诗歌和书法是独白,散文和绘画是对话。任何可以被商业化的东西都是对话,诗歌和书法是人的心电图,不能被消费的。”

  “圆润和酷烈交织,就是苏州人”

  做一个纯诗人,很难谋生。车前子为了糊口,开始写散文。第一本散文集《明月前身》出版后,引出一段姻缘——该书责编林金荣成了他的夫人,他也由此来北京定居。

  他写散文,思维还是写诗的路径,闪烁跳跃,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居然也能凑在一起。认识车前子的人,总夸他有才气,文章一气呵成,却不知是因为他从不修改。如果笔误走神了,怎么办?“那就想办法绕回来”;如果绕不回来呢?这就有意思了。车前子觉得这是散文的乐趣——要有闲笔,要绕不回来。“只有闲笔才能让散文荡漾起来。好的散文,就是‘荡漾’二字。”

  “荡得很开”的散文,他想了想,“就像水波一样,最外面一圈就是‘无’。最后的边际是空茫的,不要强烈的轮廓线和界面,这个界限很难把握。”

  这“无”的概念,直接影响了他的创作,他写了很多“无诗歌”和“无散文”,比如“大生命需要睡眠/以前,是个海”,比如“给我,庐山面包,积满图书馆/捧也捧不住的/一捧雪”。确实怪,因为他不在乎文章和诗歌是否按照章法来。鲁迅说,写散文不妨“忘破绽”,车前子倒好,到处是“破绽”。

  朋友说他“竹外一枝斜”,这“斜”,就是怪吗?他不喜欢被解构,也不觉得自己怪。就算追求“无”,也不想被“无”解决掉。车前子还是有股子凌厉,作诗撰文绘画,都是一个猛子直接扎到心灵底部。他说这是因为苏州人的秉性使然,改不掉。

  都说苏州人软,车前子无法认同。“我看苏州人和日本人很像,骨子里有暴烈和蛮的东西,需要礼仪来规训。给你鞠躬,但是心底还是有头猛兽。江南本来开化就晚,古时候出那么多刺客,历来改朝换代,军队打到这里,抵抗都是最激烈的。”他希望苏州人的气场能保持下去。这气场究竟是什么?车前子思来想去,用了一个字:“凛”——“不对称,锐利又有回环,圆润和酷烈交织,就是苏州人。”

  年过五十的苏州人,还是这样“凛”吗?车前子摇摇头,“我现在会对自己说,小声一点,暗淡一点,不要太亮了。”是因为知天命?“也不是。年轻时欲望强烈,我就像活在晚明的苏州人,灯红酒绿,不拘形迹;等到现在安静的年纪,我希望回到北宋去生活。那是一个茶褐色的朝代,里面有一种中国文化里罕见的日常生活的庄严感。不过现在的心境呢,北宋还没到,还处在南宋。”

  采写/新京报记者 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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