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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永定门重建完成。北京电视台找到了1957年曾主持拆除永定门的孔庆普。电视台专题片的侧重点是,梁思成曾幻灭的梦而今以熹弱的微光隐现了。但在最终的成片中,孔庆普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因为这个较真的孔工一直在说,重建的永定门向北移位在城门内值班房的位置上,规模改小,结构与做法有误,它是“假”的;梁思成当年的理想也有不切实际之处。
一个技术派,直白、较真。修修拆拆几十年,他说自己拆了那么多桥,只有一座感到可惜。然而命运使然,先修、后拆城楼,他不写、不说。但在《城》的跋中依然留了些镜像。公私合营期间,建设局的张工也是东升祥绸布店的东家,孔庆普写到,张工的叔婶白天上街敲锣打鼓,晚上回家抱头大哭。
那个时代,很多无法言说的心疼被略过了。但今天,同样被我们忽略的是旧城拆除工程的完整现场。孔庆普曾是上世纪50年代旧城拆除工程会议的记录员。与老人的对话,是为了让更多人的发声被唤醒。他们各自的无奈、抉择与坚持,构成一组群像。那个被缅怀许久却一直模糊的城,因之具体化为现实中一个面临发展瓶颈的城市。
40万人口,进进出出是现实问题
新京报:很多人把老北京城理解成静态的、完好的,其实对城楼、瓮城等的改造在民国时期就有了。1915年(民国四年),时任内务部长的古建筑专家朱启钤主持了对正阳门瓮城的拆除工程,成为“第一个改造北京城的人”。作为新中国成立后北京旧城改造的主持者,你怎么评价这一工程?
孔庆普:正阳门的改造工程不太完美。保留瓮城,在瓮城外东西两侧各开设一座双门洞,也能解决交通问题。民国建立以后,北京城里的人口、物资加速流动。正阳门外更是京奉、京汉两条铁路干线的起点,城区交通堵塞非常厉害。1950年在讨论开辟城墙豁口期间,梁思成说,民国四年朱启钤拆除正阳门瓮城和现在要辟建城门洞都是破坏古城,朱启钤是“破坏北京城的带头人”。我认为,当初朱启钤拆除正阳门瓮城,可能是考虑到若在瓮城外东西两侧各开设一座门洞,门洞与城内的街道不相对。其实使道路拐个弯也无妨。
新京报:赵锡山(老北京文化爱好者)老人的画作《鸟瞰前门》中,五十年代初正阳门原瓮城地面轮廓上修筑了两条宽马路,还开辟了人行道。当时市民写诗称赞,说过去“人马纷纷不可论”,而今“鱼贯行来妙莫言”。不过今天人们似乎还是“偏爱”梁思成,部分原因在于同情他痛失旧城的感受。
孔庆普:当时我是建设局老工程师林是镇的助手。在1951年后有关旧城改造的一系列会议中,我没有发言权,但所有参与者的发言都由我记录。从城墙开豁口时,梁思成就不同意,他要北京城原封保留。但土木工程专家华南圭说,北京城里面有40万人,粮食、蔬菜、副食品的供应,需要大量马车和人进出城门,五六公尺宽的城门洞怎能走得开。解放前,人们吃棒子面,有几个粮店就够了。菜店也不多,那时候老百姓很穷,有几个挑挑儿卖菜的就行了。现在不行了,进进出出的任何各种车辆都是现实问题。梁思成并没有从实际出发。
新京报:梁思成还提出,中央机关不应该设在老城里。去年,北京市委决定将北京行政功能搬到通州。有人把前后五六年的“折腾”联系起来,看,梁思成说得有道理啊。
孔庆普:梁思成当年认为,中央机关和北京市机关就不应设在老城里。人少就会缓解老城的交通负担。华南圭说,那城里的40万老百姓怎么办?哪怕就把一半的老百姓迁出去,他们住在哪里?新房子怎么来得及盖?在上面强行拆除城墙、城楼之前,在城门两侧开门洞,或城墙开豁口,是较受各方肯定的一种缓解交通压力的方式。1952年刘少奇拆除城门和城墙的命令下达后,我同意市长彭真的观点。在下级必须服从上级,不得不拆的处境下,外城因城墙损毁严重,留下四角和永定门,其他可拆;而内城要保留四角,保留一座完整的城门和刚修好的城门,以及一两段城墙,这样,北京的轮廓就保留下来了。副市长吴晗、张友渔和华南圭等人也都赞同彭真的主张。
修路当时是件特别正确的事
新京报:两种提法,有什么深处的分歧?
孔庆普:梁思成是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器重的古建筑历史专家。因为市委大楼外层贴砖,他说它是“澡堂子反过来”。这么说都没有在“反右”时期被打成“右派”。我们这些人是搞技术的,想的是解决具体问题。比如讨论北海大桥加宽工程时,桥梁专家茅以升则认为平桥有利于交通,且不压古桥。修建桥梁与道路工程,因该本着实用,兼顾经济、兼顾美观的原则。多数人赞成茅以升。梁思成却说,“交通是次要的”,新桥建议修成仿古拱形桥。
新京报:交通在当时有多重要?在50年代艺术创作和宣传画中,交通工程主题频现,可交通问题至今也没解决好,人们对拆城、筑路开始反思,你读过王军的《十年》吗?
孔庆普:新中国成立后,新首都的大街都破破烂烂的,这怎么行?所以修路在当时是一件特别正确的事情。王军在写完《十年》之后拜访过我,我说,书中有些事儿说得不对。他的资料一方面来自“听说”,一方面取自报刊上的消息,但报纸并没有登出全部的事实。他还打算写《梁思成传》,我说我给你提供梁思成的详细情况,之后王军放弃了这个计划。对梁思成,人们夸了很多,但对当时的具体事实存在一些误解。比如大家都觉得梁思成要保护北京城,而毛泽东和彭真要拆。事实上,作为亲历者,我们知道下命令拆城的是刘少奇。
和桥打交道,被城打了结
新京报:你的所有书中对官员都着墨不多,但也没遮掩。
孔庆普:高官的情况我一般不写。拿彭真说吧,刘少奇下令,彭真不得不从。他吩咐建设局给城门“排队”,先拆损坏严重的,后拆状况较好的;先拆次要的,后拆主要的;刚修好的城楼放在最后,能不拆就不拆。等拆到阜成门的时候,我们都不忍心拆。老局长去请示彭真,他先是大叹一声,又小声地说,“拆吧”。做官的,一会儿“好人”,一会儿“坏人”,怎么写?
新京报:大叹一声是无可奈何,小声吩咐是于心不忍。建设至今,再叫北京“城”,已经有些勉强了。你怎么理解“城”和“城市”?
孔庆普:“市”,在我的理解里,有人的生活。“城”,是从建筑的角度生发的一种理想。在当年的无可奈何之中,彭真的方案里,城市的结构还是照顾到了人的生活。而梁思成认他的“城”,不怎么管“市”。当年在拆牌楼的时候,东交民巷、西交民巷的牌楼拆卸工程架已经搭好了。听说梁思成要来,我们急忙把架子拆下来。等了两天,还不来?我就用单位唯一一辆车去接他。他看了以后说,哦,原来不是古建筑,是混凝土的,“拆了吧”。
新京报:卧室里挂的照片是颐和园的玉带桥?从事市政设施维护工作48年,其实你大半辈子做得更多的是桥梁的考察、维护工作。城楼的修缮、拆除从时段上看集中在50年代,却在人生中打了一个凝重的结。你更希望人们如何看待自己?
孔庆普:玉带桥的照片是我亲手拍的。我这一辈子是和桥打交道的,新中国成立后,北京所有古桥的修理、考察、拆除都是我做的。可是说到拆桥,只有一座我觉得可惜,即位于永定门外、大红门以北的五孔石拱桥,大红门桥。别的都是石板桥,载重量小,跨径小,严重阻水,留下一两座就可以。“文革”期间,红星农场还是把大红门古桥拆除了,石料用于砌筑猪圈等处。至于谁怎么认识我,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考虑的是古桥、城楼、牌楼的资料都在我脑子里,我死了它们怎么办?干脆写书。我要做的是把数十年来调查、维修、拆除的古桥、城墙、城门、牌楼的技术情况和实施过程记录下来,这是我的责任。
采写/新京报记者 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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