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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特哈兹 抵达智慧的时候,是生命的终结

2016年07月2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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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艾斯特哈兹在布达佩斯图书周开幕式上,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公开亮相。
《一个女人》中译本
《赫拉巴尔之书》中译本

  艾斯特哈兹·彼得 

  (Esterházy·Péter,1950年4月14日-2016年7月14日)当代匈牙利最著名的作家之一,被誉为“匈牙利的乔伊斯”。

  他出生在欧洲一个最古老、最显赫的贵族家庭,这个家族曾名臣辈出,其兴衰荣辱和欧洲的历史密不可分。他创作了一系列实验性极强的作品,如《谁为女士的安全负责》、《心脏助动词》、《一只兔子的伟大一生》、《赫拉巴尔之书》、《一个女人》等,最为著名的是《和谐的天堂》和《修订版》。去世前出版遗作《胰腺癌日记》。

  死神登门,从不会按门铃。匈牙利当地时间2016年7月14日,当代匈牙利文学的领军人物艾斯特哈兹·彼得在布达佩斯去世,享年66岁。这个噩耗突然得不像是真的。不仅因为他过于年轻,嗅不到死亡的气息,更因为“艾斯特哈兹”在欧洲是个不朽的贵族姓氏,意为“黄昏的星辰”。他与生俱来就背负着帝国的记忆,他就这样死去,就像他还活着。

  我很不愿意写这样的文字,关于死亡。但我又不得不写,这并不是源于外来的逼迫,而是内心的驱动。悲痛中,带了自豪;既是不幸,同时也让我体会到了幸运,庆幸自己在这个芸芸众生的大千世界,能够通过两种相距遥远的语言将我鄙俗的名字与他的,与艾斯特哈兹,这个跟欧洲八百年风云历史纠缠不清的大贵族的姓氏联系到一起,至少在这位大作家的中译本里,好似形与影,脸与声,既像师徒,也像伙伴。

  我曾以为承诺可以拖延死亡

  那天,我要去参加一个题为《中东欧十六国文学的历史传统与现实问题》的研讨会,动身前特意往包里揣了一本我六年前翻译的《赫拉巴尔之书》,准备在发言的时候拿它举例。出门前,借着喝咖啡的时间,我浏览了一眼匈牙利语新闻,网页展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一头银发的照片,我立即怔住了,发不出声,向下滚动页面,读到匈牙利新闻社发布的一则短得不能再短的消息:

  “家人和播种出版社沉痛地宣告,艾斯特哈兹·彼得于2016年7月14日下午去世。”

  我心里微微抽搐,脑子缺氧,那一刻,我毫不怀疑这个噩耗是真实的。想来,作为曾经的医学生,我知道胰腺癌是癌症中的癌症,五年存活率不到1%;我知道在上个月布达佩斯图书周的开幕式上,他是从医院请了两小时的假赶到沃罗什马丁广场发表致辞的,他自嘲地说,“终于,我可以讲一段不以‘胰腺癌’这个词开头的话了……”

  我还是不肯相信这噩耗是真的,原因是他的姓氏过于不朽,去甜点店可以吃艾斯特哈兹蛋糕,聚会可以去艾斯特哈兹酒窖,艾斯特哈兹家族的城堡更是遍布中欧,他写的“家族小说”更使他和他贵族的姓氏,和世世代代的艾斯特哈兹合为一体;另一个不肯相信的原因是,他过于年轻,66岁的作家,在我看来才入壮年,即使他在写直面死亡的《胰腺癌日记》时,身上也不带任何死亡的气息;我不肯相信,还有一个特殊原由:新年时我曾向他保证,我能在春天翻译完《和谐的天堂》,他也答应了我,五月份前会再为中文版写一篇“作者序”。我在潜意识里天真地相信,只要承诺尚未兑现,担心的事就不可能发生。

  只要承诺在,日子就显得简单如旧,感觉可以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他是“不考虑读者”的作家

  六年前的初春,《赫拉巴尔之书》的译文终于脱稿,那本书几乎动用了我所有储备的知识,说老实话,即使我在翻译完后都不敢保证自己完全读懂了,直到他通过邮件耐心回答了我列给他的几十个问题。据他的解答,我修改完译稿,感觉像坐了一次过山车,或玩“魂斗罗”晋到了最高级。这是一部太需要智力、耐心、领悟力、幽默感的小说,对阅读者的知识储备也要求很高。我萌生出一个想法,想请作者给中国读者写几句话。

  艾斯特哈兹是一位多产作家,几乎每年推出一部新作,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对中东欧的历史更是如数家珍,文体总是标新立异,语言游戏更是花样翻新。他的书总是很难读,能在智力和知识上跟他平等对话的读者少而又少,但是即便如此,他对注释自己的作品还是惜墨如金,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读者阅读。

  从某种角度讲,他属于“不考虑读者”的那类作家,他只管写书,至于谁读谁不读,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他把所有的脑子都动在内容、修辞和结构上,尤其对于像他这样绝不步人后尘、对重复高度敏感的作家而言,花在形式上的脑子并不小于花在内容上的,每部作品都像一部精密仪器,并有着标新立异的造型设计,对他而言,作者与读者并无直接的联系。

  他曾说过,“如果让我考虑读者,那我的书就不要写了!”也许,如果让他写书的时候考虑读者,那么必会陷入巨大的纠结:他该考虑匈牙利读者,还是印度读者?该考虑科学家,还是历史学者?他作品内容的知识面实在涉及得太广,世上能有几个这样博学的人?

  对中国读者,陌生意味着希望

  他不考虑读者,我代他考虑,仅两百多页的《赫拉巴尔之书》,我写了上百条脚注,并且我希望他能对中国读者说几句话,拉近双方注定遥远的距离。

  出乎我的意料,彼得痛快地答应了,在承诺的时间里,将文件发给了我,我一边翻译一边会心地发笑。“亲爱的中国读者:我想,我说‘我们彼此陌生’并不夸张,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当然,如果你读过《一个女人》,也许对我有一点了解)。陌生意味着充满希望。”看得出来,中国对他来讲也传说般的遥远和陌生,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小心翼翼地迂回靠近。在这一页半的文字里,有一半是既礼貌又聪明的亲热调侃,语气上甚至有些“讨好”之嫌。

  事后,有一次我们聊天,他跟我说了一句实话。他说,虽然他的书已被翻成许多种语言,但是把欧洲的所有语言加到一起,也抵不上翻译成中文这么令他兴奋,我把他的书翻译成中文,就像送他上了一次月球。他说这话时,我联想到他写的那篇序,我明白了他文中的谨慎和谦恭并不是装的,对于中国读者,他的确怀有“讨好”之意。

  去年十月份,传出了他患胰腺癌晚期的消息,当时我已开始翻译《和谐的天堂》。自从得知他患有不治之症,我尽可能加快了翻译速度,并在我自己的长篇小说《纸鱼缸》里,将他和他父亲的一段故事作为原型写进了书中。我承认,在文学上,我把艾斯特哈兹视为自己效仿的榜样之一,因此从某种角度讲,艾斯特哈兹的死,我也把它视为自己的死亡。

  “我们过分严肃地看待不严肃的事。”这是艾斯特哈兹在2000年写的一篇文章里说过的话。我想,我们现在做了一件与之相反的事,过分不严肃地看待了严肃。我们过分相信承诺的力量,忽视了死神追赶的速度。不过,也正由于这个承诺还没有兑现,此时此刻,我有理由不相信这是绝对的事实,即便已被死神超过。

  人死了,承诺还在,应验了他的一句话:“我们这样死去,就像我们活着。——当我们抵达智慧的时候,是生命的终结。”

  感谢艾斯特哈兹。你带着我们一起抵达了智慧。

  □余泽民(作家、翻译家;《一个女人》、《赫拉巴尔之书》中文版译者)

  “关于我自己,我能告诉你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既没有猎杀过大象,也没有当过密探,更没有做过约翰·肯尼迪的情人。”

  ——艾斯特哈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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