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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兔子洞”里的国王

——追忆陆谷孙老师

2016年08月1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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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谷孙 1940年3月3日-2016年7月28日,英语教学权威,尤精于莎士比亚文学研究和英汉词典的编纂。复旦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华汉英大词典》
陆谷孙 主编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5年8月

  “你是否/依然把词语挂在空中,十年/仍未完成,粘在你的公告板上/为无法想象的词组留出空格与空白/永不犯错的缪斯,令随意之物完美无缺?”

  ——罗伯特·洛威尔

  2016年7月28日下午1点39分,《英汉大词典》主编、著名翻译家、复旦大学外语学院教授陆谷孙先生在上海新华医院去世,享年76岁。

  在粗制滥造的“速成”书刊泛滥的今天,在抄袭、剽窃、学术腐败事件时有发生的当下,在浮躁、喧嚣气息越来越浓烈的当今学术界,能像陆谷孙这般,经年累月、寂寂无声地投身枯燥学术事业的人,又有几何?

  1 偷偷地和“陆爷爷”学英语

  我是2003年进入复旦大学外文学院英语系学习的(那时还叫做“英语专业”),陆谷孙先生的《英美散文》是彼时外文系的金牌课程,遗憾的是只对大四学生开放选课。好不容易等到大二那年自己的专业课不与这门课冲突,就找四年级学姐复印了教材,去高两届的班上旁听,从此跌进了一个幽微而神奇的语言兔子洞。

  陆老师逐词逐行地带我们细读他精心挑选的篇目,比如“Thinking as a Hobby”(William Golding),“Insouciance”(D.H.Lawrence),Seeing People Off”Max Beerbohm),不仅让我们这些平日心浮气躁的小朋友慢下来,体会到纯粹的语言之美,更打开了一幅可能性的山水画卷——关于语言如何可能成为一个人安放生命的地方——对于我,这幅画卷的长度就是一生。

  大家私下里亲昵地称他“陆爷爷”。陆爷爷讲课时总是声音洪亮,神采飞扬,讲到高兴的地方,眼睛里像跳动着两个太阳。那时他也是奔七十的人了,记得有阵他腰背不好,一次散文课前,五教管设备的老师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讲台后,被陆爷爷特别严厉地拒绝了:“怎么能坐着讲课!”旁听《英美散文》课算是学生时代最幸福的回忆之一吧,十多年后的今天,仍可以清晰地想起自己当时仿佛整个身心被打开、每根头发都充满飞翔欲望的心情:“如果课堂都像这样,那么我的愿望是永远当个坐堂听课的小学生。”

  可是小学生总会长大,大四那年我因为出国交流没能正式选修《英美散文》,陆爷爷也始终不知道我窝在角落里旁听过他的课(那时因为害怕“非法旁听”被抓包,总是提早去占墙角的位置,实际上这种担心当然是多余的,在涉及学生的一切事上,陆老师向来只有无边的慷慨,没有“规章”)。后来因为百年校庆时的一次采访,以及朱师兄、丁师姐等陆老师嫡系学生的缘故,逐渐和陆爷爷熟悉一点,那本有他所题“柔从而不流,坚疆而不暴”的《莎士比亚研究十讲》十多年来被我放在书架醒目的位置上,虽然真正做到这十个字的或许只有他本人。

  2 我仿佛感到一整个时代也随着光源一起逝去

  记得某年初冬去复旦宿舍一楼的“洞府”看望他,听他聊起《英汉大词典》收词过程中种种有趣的得失——罗伯特·洛威尔在献给伊丽莎白·毕肖普的《历史》一诗中如此描述后者缓慢而苛刻的写诗过程:“你是否/依然把词语挂在空中,十年/仍未完成,粘在你的公告板上/为无法想象的词组留出空格与空白/永不犯错的缪斯,令随意之物完美无缺?”,我想这几行诗也适合描述编两部大词典时的陆先生。临别时陆老师对我说,好好写,多写,I believe you will make a splash at a certain point——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没有更温暖的鼓励了。资质平庸如我,这些年远远沐浴在陆老师无言的光芒中,总算也朝着认定的方向笨拙地迈了几步。如今,光源骤然黯淡,除了难言的伤痛和内心无法填补的空白,我仿佛感到一整个时代也随着光源一起逝去了。

  读硕士时,我决心从英美现代诗歌转行做中世纪文学、尤其是中古英语诗歌文本的研究,从起意改变领域到完成出国申请,是陆老师的鼓励让我走得愈加坚定。彼时,我想要在博士阶段专攻的那位中古英语头韵诗人在国内的研究资源几乎为零,跑遍了北京和上海的图书馆也只找到两本专著。也担心自己半路出家,拉丁文、古英语、中古英语都是旁听自学,去欧洲到底能不能顺利把博士论文做下来。陆老师让我不必有多余的顾虑,“冷门不是问题”,“学语言,你没问题”,2011年暑假我负笈爱尔兰前去辞行陆老师,他更在赠我的《20篇:英美现当代散文》扉页写下“等你回来做我等老师!”——陆爷爷鼓励起学生来就是这样不遗余力,而我不过是受惠于陆老师的千万学生中最不成器的一个,甚至在博士课业成绩全A和通过资格答辩时,都不好意思和陆老师分享消息:不过是贮齐了装备,打好了铠甲,真正的战斗还没开始呢。

  直到2014年初论文雏形已见,还剩最后两章,才鼓足勇气又去见了陆老师,却还惭愧地带着不情之请:我的一本关于爱尔兰文学的小书《翡翠岛编年》即将付梓,责任编辑嘱我请“陆老神仙”作序,这可难坏了我:心下深不愿以这类应酬文字去麻烦老师,何况陆老师对我的期望在于扎实的中古文学研究,为英文系“填空”一二,若让他读到我这既非学术著作又无涉专业的随笔小集,岂非把“不务正业”四个字刺在自己脸上?

  3 讲台——是陆老师最珍视的战场

  磨蹭推诿了近一个月,在返回爱尔兰的倒数第四天,我才惴惴不安地推开绿杨深处那扇生满铁锈的宿舍门——没想到陆老师二话没说就接下了我带去的打印书稿,不到一个月就用电子邮件发来写好的序言,并淘气地附上:“记得你说夏天之前即可,我提前了,是吗?”我们还就爱尔兰本岛何时首次出现人迹,中古爱尔兰语和中古英语此消彼长的关系等细节问题推敲探讨了几个来回,只是随着春天来临少了联系。我想着陆老师如今每日伏案忙于《中华汉英大词典》的编纂,加上远隔重洋消息不灵,竟几个月后才得知三月间他脑梗发作,在医院住了近两月的消息。在我心中陆老师一直是那个身板硬朗、精神矍铄,会在清晨或黄昏的复旦园随便哪棵大树下与你不期而遇,然后笑着问你有没有好好看书的陆爷爷,甚至忘了那时他也已经七十五岁。去信问候,如此严重的病情却被他轻描淡写一句带过:“脑梗过一次,说话时meant to say the right thing but ended up in the wrong thing. 现在重操汉英词典旧业,脑子影响好像不太大,照样在翻译‘满脸横肉’之类。”今天再看到这些话,怎能不让人心痛落泪?

  “我的意思是要振作,要热爱生命。要忙,要苦。”这是陆老师致友人信中的手迹,了解他生平的人,会明白这简短字句背后的分量。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我亦毕业归国,十三年前坐在《英美散文》课堂角落、满心欢喜地仰望陆老师这位“语言魔法师”的小学生,一眨眼竟也战战兢兢站在了讲台上——我知道除了一张安静的书桌前,讲台才是陆老师最珍视的战场,谁能想到尚未能好好向陆老师学得一点要诀,竟已永远失去了机会。记得今年最后一次去“洞府”拜访时我们加上了微信,当日陆老师发来一条信息:“谢谢你来看我——一个重回字网的老人。”七月初,从Old Ginger这个ID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是《老人与海》油画动画片的链接。

  无论在为人、学业、译事等各方面,陆先生都曾在重要的时刻“照亮”了我,而我不过是曾被他照亮的芸芸学子中的一员,将他那句“不译满百万字,莫谈译事”默默当作精神航标的也绝不仅有我一人。如今,灯塔守护人永远地离开了,留我们独自面对深夜浩瀚的海面,但是他曾擦亮的火种不会熄灭,它们将在世界各地的海港守护这火苗,无论多么微弱。那座历史和地理之外的灯塔永远不会熄灭。陆先生,陆老师,陆爷爷,愿您如今能在一个更广阔、更神奇的语言兔子洞里无拘无束地嬉戏、憩息,继续于词语的森林中做“无限的国王”。

  附:

  《青苔学》

  ——为陆谷孙老师

  最危险的颜色

  红与绿。请别向我提起罗塞蒂

  笔下垂死的碧雅特丽齐

  当你张口,嘴唇就变得

  阴晴不定,红的不再是红

  绿的正艰难地拒绝

  一场溶解术的小阴谋。它们是震颤派

  礼貌且安静,珍重地爬上你舌根

  也覆满舌底的青筋——你可曾有

  一瞬的心悸?它们真正庄严,比浸礼会

  更值得四季注意。牺牲与遗忘

  红与绿,蔓延和消弭,可你的名字

  又不叫苔丝。我靠维他命支撑,轻薄的药片

  滑下喉腔的素月亮,别哽咽——

  若我是天鹅,有优美透明的长脖子,你会看到那儿

  仍是血与苔厮杀的战地。金翅雀衔走晚星

  战战兢兢化作晨雾一片,雾中你无奈地垂着手

  多像早春的老梧桐,笑着任浓绿

  渗出你嘴角,说着青苔必胜。

  □包慧怡(青年作家,翻译家,复旦大学英文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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