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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美国桂冠诗人露易丝·格丽克,震惊于她的疼痛。生命、死亡、情爱,这些文学与哲学的终极命题,如一颗颗黑珍珠闪现在格丽克的诗中,其诗歌黯淡的外表下掩映着一个沉沦世界的诗性之美。
假如露易丝·格丽克当初没有选择写诗,她会写什么?我想,她一定会去写短篇小说。当然,她不会是写故事的那种,而只能是那种叙述闪烁跳跃、善于构建微妙情境、对话若即若离、情节时隐时现、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终了的、场景会一片片地浮现于沉思边缘的暗影里的、谜一般的……小说。
那样的话,美国现代文学中就会多一位风格独异的短篇小说家,而少了一位卓越而又纯粹的诗人。那么,在格丽克很早就决心投身文学创作的时候,是否曾面临过这样的选择呢?
我没读过格丽克的传记,也没看过多少关于她的资料,尽管从对艺术纯粹度的追求上来说短篇小说是最接近于诗的一种文学样式,但我还是能非常确定地相信,这种选择并未发生。最初,她只在写作与绘画之间进行过抉择。当然她放弃了同样喜欢的绘画,选择了文学。而文学对于她来说就意味着是诗。她从十多岁开始“就希望成为一个诗人”。她选择了诗,就像选择了自己的命运。诗就是全部,就是唯一。
天生的“极少主义者” 洞察深渊
她是个天生的“极少主义者”。在“青春期中段”,她沉湎于一种尽可能少的进食状态而不能自拔,并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她能“完美地控制、结束的行动”,“但结果却成了一种自我摧残”。十六岁时,她终因厌食症不得不在临近高中毕业时辍学,接受心理分析师的帮助。
这段特殊的经历对于她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它几乎决定了她以怎样的思维方式去面对自己和整个世界,甚至也决定了她将以什么样的路径去成为诗人,用一生去写自己的诗篇。后来她说:“心理分析教会我思考。教会我用我的思想倾向去反对我的想法中清晰表达出来的部分,教我使用怀疑去检查我自己的话,发现躲避和删除。它给我一项智力任务,能够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
如果没有这样的自我拯救式的觉醒与领悟,她就将胎死于“瘫痪”之腹,而不会迎来自我的第二次诞生。因为只要接触过那些被抑郁症、厌食症囚禁的人就会知道,某种“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摧毁自己内在的一切,以及维系他们与世界的关系的一切。他们知道什么是自我的深渊,却无力从中跳脱而出。他们所缺少的,恰恰就是格丽克所拥有的那种精神意义上的平衡能力,没有意识到这是“一项智力任务”,因而也就无法获得那种能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的能力。
一旦我能想象我的灵魂
我就能想象我的死亡。
当我想象出我的死亡
我的灵魂就死去。这些
我还清晰地记得。
直到六十多岁写的那首名为《回声》的诗里,她还在回味并反思自己早年的那种极为复杂而又残酷的内心体验。这样一种循环死结般的思维与想象的方式,足够为她制造一个无尽的深渊了。那么又是什么力量能让格丽克得以跃出深渊,摆脱那种自制的瘫痪状态和死亡的阴影,让她仿佛幻化为飞鸟容身于广阔天宇俯瞰她的那个废墟般的世界并使之重获新生的呢?如果我们将这仅仅归结为旺盛的生命力本身的作用会不会失之于草率和简单?因为要知道,旺盛的生命力在很多时候也会因为内陷坍塌而变成无法阻止的破坏力、转化为强烈的自毁欲望与行动,而并不意味着一定就会为生命本身注入勃勃的生机。
或许,在某个异常清醒的瞬间她意识到,自我与其所处的世界的真正关系是同生共灭的,而不是彼此决绝孤立的,她不该把灵魂变成一个凸透镜置于阳光与自我之间形成那个致命的聚焦状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去俯视大地上的一切,其中当然也包括身处万物中的那个自己。她也知道这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而只是能量极为有限但却可以反复出现的平衡,作为体验者与思想者,她须将自己的洞察力发挥到极致。
但这注定是个异常痛苦的过程,就像自己孕育自己并生下自己,然后还要亲手剪断那带血的脐带、亲手拍打自己的柔弱身体直到发出哭声……作为生产者与诞生者的合体,她必须得经历双重极致的挣扎与痛苦。
她知道这是个非常悖论式的过程,人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开启了出生入死的时钟,然后破壳而出再次生下自己,就是向死而生的过程。生与死,始终都是交织在一起的,而你只是个见证者。而这也并不是什么答案,只不过是钟声回荡般的存在。因为作为见证者对于生与死的反复认知与体会,是会一直伴随着生命整个过程直到终结之时的。所以我们可以在格丽克早期诗作《棉口蛇之国》的结尾处看到这样的句子: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我知道。我也曾在那儿留下一层皮。
在永无终极答案的生命进程中,问题是注定会层出不穷的。对于格丽克来说,重要的永远不是探讨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式,而是赋予它以某种新的形式,就像河神帕纽斯为终止太阳神阿波罗对他女儿达弗涅的追逐,毫不犹豫地把她变成了月桂树。格丽克的月桂树就是她写下的诗。
重新剪辑后的诗 将“瞬间”变成花园
对于她来说,一首诗的出现和完成固然是一个事件,关于生与死、关于遥远的记忆、关于特殊的日常时刻、关于始终耐人寻味的神话与传说、关于微妙的童话与故事,也关于滞重的家庭与爱、永远关系复杂的男人与女人。但所有的事件都不是她真正要传达的那个事件本身,而至多只是某种关于事件的“预兆”。
看格丽克的诗,总会觉得她是在做出叙述着什么事情的样子,但读着读着,就会觉得这叙述的过程其实更近乎是一个个凝视的瞬间的复合,而不是为了让某个事件成为文字事实得以传播,她的“叙述”与其说是种呈现过程,不如说是某种凝神沉思的状态,对于她而言,在这种状态下发生的即是诗的生成,也是某个新的问题的生成,而不是想象赋形后的终结,它不寻求答案,甚至也不寻求回应,它只是像钟声一样回落在时空之中,期待着那些最为自然之物的共振,从某种意义上说,诗就如同她手中的一枚扁圆的石头,被她随手抛向湖面,或是旷野之地,而她拥有的则是之后出现的瞬间无际的寂静。
在她诗中的那些画面或场景就像是用高速摄像机录下的画面,然后经她重新剪辑后生成的图像组合,它们是缓慢的,也是异常清晰的,是了无声息的,即使里面的人物会发声也不会改变这本质意义上的无声状态。她有着能把一个貌似微不足道的瞬间转化为一个繁茂的神秘花园的能力,这也是一种能把任何印象化身为茧然后再让其中的生命体破茧而出羽化成蝶的能力。
这些诗句无疑既体现了女性骨子里的那种极细微的敏感与不可预料的裂变冲动,也展现了超乎性别的对于生命悖论与秘密的不断反思、对虚无的执拗抗争、对此在的持久追问与领悟。其实,她在九十年代初写的那首《登场歌》里已然对自己的使命有过清晰概括:
我为一种使命而生,
去见证
那些伟大的秘密。
如今我已看过
生与死,我知道
对于黑暗的本性
这些是证据,
不是秘密——
□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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