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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大海空荡荡,一切为时已晚

2016年08月2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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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海洋空荡荡》
作者:卡鲁姆·罗伯茨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年6月
两百多年前,航行到北太平洋的寒冷水域的水手还有机会遇到一种巨大的海牛。它们体长可以达到10米,重量在5到10吨之间。“大海牛”,也被称为巨儒艮、斯特拉海牛,是近现代因人类猎捕而灭绝的大型哺乳动物之一。
渔业是一门极为古老的行业。古时渔猎不分,渔者在水泽,猎者在山林,同是杀伐之事,充满了原始的膂力。

  《假如海洋空荡荡》的副标题是“一部自我毁灭的人类文明史”,绝非危言耸听。作为英美等国的国家及海洋保护区的顾问,卡鲁姆·罗伯茨对海洋生态的研究和实践用力尤深。他的《假如海洋空荡荡》很容易让人想起蕾切尔·卡森的《海滨的生灵》,保罗·莫朗的《地中海》,或者谢利·瓦克斯曼的《加利利海的船》,这类学术著作鲜明的文学色彩,使作者的学者身份难以辨识。卡鲁姆·罗伯茨在研究中呈现的早期渔业历史的丰盛与壮丽,文本的新异也丝毫不输于作家,而他在学术上所长久专注的海洋渔业及海洋生态问题,又给当下的海洋动物保护提供了现实参照意义。

  轻盈文学外壳下的沉重内核

  海洋渔业的历史,于普通读者而言是遥远的,而当其与海上探险故事结合在一起,便可引人入胜。卡鲁姆·罗伯茨似乎受到海洋文学作家约瑟夫·康拉德的影响,他的《假如海洋空荡荡》本是题材严肃的学术著作,却多有文学意义上的还原与呈现,甚至隐隐可以窥见冒险小说的意味。读者会暂时忘却卡鲁姆·罗伯茨的学者身份,沉迷于早年海洋生物的丰盛与壮丽,惊异于人类与海洋生物的初次相遇,探险家、海盗、殖民者们对海洋资源的疯狂掠夺、对海洋动物的残酷杀戮,也显得触目惊心。

  这是一段鲜有人知的历史。卡鲁姆·罗伯茨以一条航海船的遭际开始了讲述——“他们在黑暗中看到危险时,船险些就要被推上浪尖,一阵暴雨过后,远方隐约露出一串如同项链般的岛屿”,度尽劫波,海上的奇景一一呈现出来。而根据考古资料的想象更让人如临其境,他通过约克铜门遗址出土的鳕鱼骨,脑海中浮现出九个世纪前的场景:“温暖的炉火火光在木墙上轻轻摇曳,两盏油灯冒出的黑烟,袅袅地飘升到屋顶”,屋中的商人,正在达成交易的庆功宴上品尝鱼拼盘,“盘中有鲷鱼、鳗鱼和狗鱼,拼盘中间的是鳕鱼”。历史的想象抵达了时间深处的迷宫,九百多年前的日常生活图景,也在这番描述中来到当下。对海洋渔业资源的掠夺,在当时已是寻常事。由鱼骨残骸到餐桌,再到其背后的血腥产业链,逻辑上层层推进,文学描述的轻盈外壳之下,呈现出沉重的内核。

  身在探险家白令船上的科学家斯特拉,也记下了他们被困岛屿时捕捉大海牛的情景。大海牛在他们击杀之下数目锐减,这种身长七到九米的大型海兽是儒艮的近亲,性情温顺,面对鱼叉的攻击,几乎毫无反抗能力,已在一七六八年完全绝种。斯特拉在日记中写道:“一头公大海牛连着两天来到岸上,凝望着死去的母大海牛”,类似的场景转述,也表明了卡鲁姆·罗伯茨本人对猎杀海洋生物的态度,批判不言自明。

  卡鲁姆·罗伯茨也注意到了作家的描述,高卢古罗马作家奥索尼乌斯曾记下了公元四世纪的摩泽尔河:“水就像是在水晶杯中般清澈明亮,视线可以穿透河面直达底部,看穿它的秘密。”引用这类与自身气质相近的文字,是对观点的支撑,同时也是一种文本上的自觉——资料本身不单要求准确,还要有文本的价值,尽量避开枯燥乏味的“硬资料”。他知道哪些是合用的,哪些是不合用的。

  不留后路的渔具,不受欢迎的人

  渔业是一门极为古老的行业。说它古老,因它出现太早,早在原始社会即有了捕鱼活动。古时渔猎不分,渔者在水泽,猎者在山林,同是杀伐之事,充满了原始的膂力。

  直到十四世纪由英国人发明的桁拖网,开了大规模捕杀的先河。在十九世纪末,蒸汽机动力的渔船配备了拖网之后,其灭绝性更是呈几何级数增加,渔业的古典时代一去不返。这种网具沉入海中捕捞深水鱼,连海底的泥沙也一并刮起来。拖网所过之处,鱼群一扫而光。在英国,早在拖网刚出现时,就有人意识到其危害性,建议禁用这类渔具,可惜并未奏效。在拖网的拖拽下,鱼群大量消失,海底经刮拖后,海藻、珊瑚、石块和泥沙也被刮起,导致海底走向“沙漠化”。与拖网性质相近的渔具,还有刺网、流网、延绳钓、耙网等,再配上现代化的远洋渔轮和声纳雷达,甚至还有杀伤力更大的捕鲸炮,新技术的参与,猎杀过程更是所向披靡,环境的恶化,物种的存亡也更为迅猛了。

  这虽是一部西方渔业史,却可给我们提供横向的参照系。中西方渔业的过去和现在,又是何其相似,所未知者,是各自的未来。

  在中国,渔业的现状同样不容乐观,“近海无鱼”已经是严酷的事实。中国渔民竭泽而渔的捕捞方式,即便如舟山群岛这样闻名遐迩的渔场,也面临着无鱼可捕的尴尬现状。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著名的经济鱼种大黄鱼基本绝迹。有一种灭绝式的“敲罟法”,即在几十条船上敲击竹筒,制造巨大的噪音,大黄鱼的头部有骨质的“石块”,在噪声中引发共振,便会被暂时震晕,漂浮于海面之上。这种渔法在嘉靖年间就已有记载,不论大小,一律收尽,是消灭大黄鱼的终极渔法,如今野生大黄鱼已经难觅其踪。更为厉害的电拖网,在拖网上安装直流电,所过之处鱼虾无处可藏,都被电死,收不到网中的,全部弃掷,极大的资源浪费。同样灭绝式的灯光诱捕法,在船上设置大灯,乌贼、带鱼等海洋生物都有飞蛾一样的趋光性,朝着光线游来,却被提前架好的大罾网给一网打尽。

  我在胶东一带的渔业考察中,就发现渔民中间存在一种私用“密目网”的现象,有渔政部门来检查的时候,他们出示完全符合规定的的四到五厘米的大网目。执法人员走后,他们会在大网目内铺上一层纱网,网眼细密如蚊帐,连鱼卵和微生物也能打上来。中国式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令人吃惊。

  在国际上,中国渔民早已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中国渔民持有的灭绝式渔具,在许多国家是严格禁用的。而中国渔民追着鱼群打,严重破坏海洋渔业资源,近海鱼群被消灭后,便进入公海和别国海域,许多争端也因此而生。

  在海洋空荡荡之前,在杀戮中罢手

  “每一代人亲眼见到自己那一代的环境,都会以为这就是自然或正常的现象,变动的环境基线会造成社会集体的失忆,让逐渐恶化的环境,以及野生动物逐渐减少的现象,几乎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卡鲁姆·罗伯茨所谓的“环境基线”,是人们建立在生活经验之基础上的一条认知线,这是每一代人拘囿于直接经验的见知之障。他坚信他的工作的意义,在于打捞渔业史的过往,使今日的人们获得纵向的关照,并在满无休止的杀戮中罢手。

  早期鱼类资源和其他海洋动物的丰富记载,多散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数据和文献是必备的,更重要的,还有图像。比如《假如海洋空荡荡》中所引的一幅版画,体现的是1550年的鲱鱼捕捞业途图景,海上密集的鲱鱼群中,有人扔下一把斧头,鲱鱼群是如此密集,居然使斧柄保持直立。

  如此密集的鱼类资源,而今去了哪里?要么被灭绝了整个种族,要么便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来回躲藏,随时都要面临网罟之祸。我的父亲,一个黄海渔民曾回忆起他的童年时代,海湾鱼类之丰富,在晒盐池的引海水沟渠中,都挤满了鱼,海螺和贝类之多,可以随手捧到篮子里。如今,那番胶州湾的渔业资源之盛况只能存在于讲述中了。

  所幸,摆在我们面前的路,也并非全是悲观的选择。在本书的最后一章,我们可以看到转机,在海洋保护区内,海洋动植物的丰富程度已经可以恢复到一个世纪以前。只要保护方式得当,便还有一线生机。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中国也在沿海实行了伏季休渔制度,这都是令人欣慰的变化,而这一切还远远不够。

  卡鲁姆·罗伯茨的工作是漫长而又枯燥的,他所提供的资料在纵向时间轴上标出数值,就可使我们知悉海洋动物的消亡之遽,为我们的时代画下基线,由此令人认识到生态凋敝的危机,并生出怵惕之心,防患于未然。若等到大海空空荡荡之时,一切为时已晚。

  □盛文强(作家,海洋文化研究者,著有《海怪简史》《渔具列传》。)

  “每一代人亲眼见到自己那一代的环境,都会以为这就是自然或正常的现象,变动的环境基线会造成社会集体的失忆,让逐渐恶化的环境,以及野生动物逐渐减少的现象,几乎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卡鲁姆·罗伯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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