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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奥斯特的冬日私语 “你想知道自己是谁”

2016年09月0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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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奥斯特
奥斯特在布鲁克林的家中,书桌上是那台著名的奥林匹亚打字机。关于这台机器,奥斯特还出版了一本《我的打字机故事》。
《冬日笔记》
作者:(美)保罗·奥斯特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6月

  村上春树在纽约布鲁克林见到奥斯特,说“能见识保罗·奥斯特,是我此生的荣幸。”这个集作家、编剧、导演于一身的68岁的布鲁克林灵魂,年轻时曾遭遇过17次退稿,为了游荡巴黎出海做船员,度过了穷困不顺遂的青年期,在事业刚有起色时父亲突然离世,搬过21次家,离过1次婚,有遗传自母亲的恐慌症,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他以写其父亲的《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出道,近年来又出了《穷途、墨路》和《冬日笔记》两本回忆录。奥斯特偏爱回忆录,或许还因为他是一个喜欢在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缘地带游走的作家,他的小说里就糅入了许多自传性信息。如果他以后还有回忆录推出,读者应该也不会惊讶。

  结构

  打捞人生碎片

  《冬日笔记》是保罗·奥斯特的最新一部回忆录。取名《冬日笔记》,不仅因为这本书是在冬季写的,还因为作家本人自认为已经进入“生命的冬天”了。不过,写作此书时的奥斯特是64岁,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并不算老。但回忆录似乎是奥斯特喜欢的文学形式。

  像奥斯特的许多作品一样,《冬日笔记》的叙事也是散漫的、碎片化的,全书以一种循环往复的结构,穿插起新与旧、今与昔,串联起作家人生的各个阶段。从在新泽西州纽瓦克度过的童年,到年轻时代在欧洲国家追寻作家梦的游历,到三十岁初期未成名前的困窘,再到成名后的稳定与沉淀,保罗·奥斯特在这本新书里捡拾起了人生不同时代的碎片。

  保罗·奥斯特的态度是轻松的、随意的。他似乎只想让思绪在回忆中任意游走,重新打捞起记忆。它们或普通,或珍贵,或平淡,或戏剧,作家奥斯特以一种看似平等的语调将这些碎片交付出来,拼贴起来。这似乎是在告诉我们,人生的本质就是平淡的,对普通人而言,庸常是人生的常态。如果书中的某些部分读来过于琐碎平常,那是因为奥斯特在这本书中并没有做太多文学处理。

  主题

  身体、情欲、亲情

  当然,《冬日笔记》里有几个突出的主题,包括身体、情欲和亲情。当然,我们也可以将情欲归入到身体感受的主题。也许是因为年龄渐长,奥斯特对身体的脆弱性越来越感兴趣。他以相当的笔墨写到了各个时期遭遇的身体创痛。三岁半时被母亲带着和邻家小孩去商场里玩,两个顽皮的小男孩身体贴着商场光滑的地面滑行。奥斯特传神地描述,那种感觉有点像不用雪橇滑雪,让两个小男孩欣喜若狂。

  忘我的时刻当然也是危险的时刻,尤其是对一个三岁半的男孩而言。小小的奥斯特没有注意到前方一条木桌腿上突出来的长钉,钉子刺过他的半张脸,留下了永恒的伤疤。这样的经历当然并不独特,大约每个人都有过,但它们让我们感兴趣,因为疼痛和伤口让我们记忆深刻。它们或许并没有启示作用,但我们珍惜它们,因为它们是人生给予我们的馈赠,或者说烙印。

  书中更有趣的是那些关于情欲的部分,它当然也是我们和自身身体的关系中更具强迫性,也更令人焦灼和苦恼的部分。这部分的内容更加有趣,也因为保罗·奥斯特的态度是轻松而坦诚的,不惧抖出那些令常人难堪的内容。他写到自己在六十年代青春期时的性苦恼,让我们意识到在任何年代(即便在狂乱的六十年代),青春期大约都是和性苦恼一词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苦恼引向了一次冒险——十六岁时,一个奥斯特在夏令营工作时认识的“城市男孩”带他去了纽约上西区的一家妓院。

  这次冒险引向了后来更多的与妓女相处的经历。几年后,年轻穷困(并孤独)的奥斯特在巴黎红灯区再次陷入欲望的迷宫。他写到,几年中也许有五六次他“沿着如今已经拆除的巴黎大堂区附近的小路游荡……人行道上挤满了一排排靠屋墙而立的女人,走到情人旅店,那里可能有大量女人,范围从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到五十多岁的浓妆艳抹的街头老手”。青春的冲动中他甚至幻想要娶一个名叫桑德拉的法国妓女,不仅因为她的身体有“惊人之美”,她还会背诵波德莱尔。这段描写并不低级,温柔而纯真,因为性本身无所谓低级不低级。

  书中另一个令人动容的章节是关于奥斯特的母亲。《在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一书中奥斯特已经详尽地写过了他的父亲,在《冬日笔记》中奥斯特对父亲未多着笔,而是更多地写到了他的母亲。奥斯特对母亲的追忆是从母亲去世时开始的。母亲的去世对奥斯特是一个巨大的意外,因为仅仅三天前他才和她通过电话,挂完电话后还对妻子说“听上去她好多年都没有这样开心了”。母亲去世后,父亲那一方的一个堂姐打来电话,指责母亲在人品和道德上的过失。奥斯特为这一不公的指责感到愤怒,但当他试图回忆母亲的一生时,他意识到她的人格与人生确实有着复杂的面向。在第一段不幸的婚姻中,年轻的母亲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但一等孩子足够大了她就选择出去工作,以逃离令人压抑的家庭。她的第二段婚姻是幸福的,丈夫是一个左翼自由派律师,但他因为身体问题很快去世了。无法忍受孤独的母亲很快投入了另一段婚姻,这次选择的对象家人都不是那么满意,奥斯特意识到她只是因为受不了一个人生活而匆匆忙忙找了一个人结婚,就像她第一次结婚时一样。

  奥斯特说他有三个母亲,“三个似乎彼此不相关的单独的女人”——一个是渴望所有目光都投到她身上的“女神”;一个是坚强而负责的人,能干、尽职的母亲和职业女性;一个则是惶恐、虚弱而神经质的女人,随着年月渐长就能力渐失。这个母亲形象是丰满而令人同情的。奥斯特还用大量篇幅讲述和反思母亲去世后他平淡的反应,他奇怪在母亲去世的好几天里他都没有落泪,但这种麻木与无感大概是我们许多人在听到这种消息时都会有的最初反应吧。

  视角

  第二人称危险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本回忆录的视角。全书是以文学作品中相当罕见的第二人称写成的,这大约是因为奥斯特想要和他的叙事对象(他本人)拉开一定距离,以便从外部、以一种更客观的视角来观察自己。不过第二人称是一个相当危险、棘手的叙事人称,因为“第二人称”的叙事视角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因为“你”作为一个叙事声音不存在,叙事者依然是“我”)。

  在第一人称视角中,我们总是能够很容易地代入人物、与他们产生共情,是因为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是自然的、贴近的。然而,第二人称却人为地制造了一个问题,它人为地制造了一个“你”,一个似乎是多余的人物或声音——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是不会用“你”来叙事的,我们只会用“我”或者“他”(“她”)来叙事,讲述“我”(作为当事人)或“他”(“她”[此时“我”是作为旁观者或叙事者])做了什么。当一个人用“你”来叙事时,这个声音是别扭的、不自然的,因此,源自生活、追求“拟真效果”的文学作品很少采用这种形式也就可以理解了。在《冬日笔记》中,奥斯特坚持以“你如何如何”的方式讲述他做了什么,读者在这种叙事中不免会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不知作家本人在阅读这些文字时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许他意识到了,但并不在乎,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他为自己本人写下的文字吧。

  《冬日笔记》是保罗·奥斯特的冬日私语。

  “因为你对自己从何而来一无所知,很久以前你就决定假定自己是所有东半球种族的集合,部分非洲人,部分阿拉伯人,部分中国人,部分印度人,部分高加索人,无数交战的文明在单个身体里的熔炉……你有意识地决定成为每个人,拥抱你身体里的每个人以便成为最完整、最自由的自己,因为你是谁是一个谜,而你不相信它会被解开。”

  ——《冬日笔记》

  □吴永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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