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8:书评周刊·观察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B08:书评周刊·观察

反思读经 传统VS现代:我们为什么读经?

2016年09月0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分享:
《教育杂志》(第二十五卷第五号)》
编者:《教育杂志》编辑部
版本:上海商务印书馆
1935年5月
《全国专家对于读经问题的意见》
编者:《教育杂志》编辑部
版本:福建教育出版社
2016年7月
《文明的毁灭与新生:儒学与中国现代性研究》
作者:方朝晖
版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1年7月

  我们或许没有预料到,就在这个不太安静的暑假刚走到尾声时,“读经”和“读经运动”突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

  如果将争议拉回到一个基本的问题上,那该是:今天,为何读经?既不是为了圣贤而读经,也不是因经典伟大而读经,而是为了人的发展,承载着公民的精神想象。衡量读经是否有成效的最主要标准,要看是否有助于人们树立坚定的信仰、体悟生命的意义、升华人生的境界。当让孩子们置身于广阔的现代知识之林中,让他们学会在自由选择中学习,而反对畸形的成长和天性的禁锢。唯有教经者自己有良好的操守、健全的心理,才能培养全面发展的人才,真正实现读经的意义。

  民国初年废除读经之后,围绕恢复读经和反对读经而产生了一系列论争。193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育杂志》辟特大专号讨论读经问题。七十余位教育界人士(其中绝大多数为大学教授,亦有少数政界人士)参与了这场大讨论。在这场讨论之后,“读经”的呼声相当长时间里难成气候,大家“平心静气”的这一场讨论堪称“绝响”。而在今天,我们或许更需要的是一种开放心态面对“读经”。

  问题

  百年来多灾多难的民族始终未走上正轨

  当下读经的乱象背后隐藏着的真正问题,是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最近一百多年来始终未走上正轨的严峻现实。所有最重要的问题,基本上都来自古今中西的夹击,其中最严重者莫过于中学与西学的关系问题。遗憾的是,对于中国古代几千年的学问该如何评价,中国人总是容易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要么全盘否定,要么全面肯定。然而,每一次极端行为都使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下一个极端往往是上一个极端的必然反动,于是总走不出从极端到极端的恶性循环。

  比如,“五四”对传统的激烈批判,为上世纪30年代尊孔读经之滥觞;“文革”对传统的彻底毁坏,为1990年后风行国学之伏笔。本来,国学虽然伟大,毕竟只是人类多种精神传统之一,不必无限拔高;经典虽然高明,依赖后人阐明、激活,否则即死水一潭。以充满温情和敬意的态度看待民族经典,本是国人应有的正常态度,既不能极端否定,也不必无限神化。何必盲目崇古,一味追求形式,而无实质内容,发展成畸形的读经方式?

  从这次全民对读经的“讨伐”,你能感受到这个社会的撕裂有多严重,支持者与反对者再次陷入极端对极端的厮杀。试想,如果不是多年反传统深入了骨髓,如果不是国学教育已中断多年,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反感读经?即使读经,又怎么会变质变味、走向极端?许多人从小到大未受过国学熏陶,对于经典的味道和价值极其隔膜。他们对读经本来就不太理解,更何况很多读经活动本来就有名无实,甚至别有所图。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看到那些复读机式的荒唐读经,引起了强烈反弹,岂不很正常?

  局面

  贩夫或代替了大儒

  最近一次读经运动的兴起,是上世纪末在复兴传统的大背景下发生的。对西方文化的失望,对民族认同的追求,以及对体制教育的不满,都使一部分人对国学、对经典多了一份渴望,于是他们对国学的信仰也有时情绪化、绝对化。然而更惨的是,大师久已消逝,斯文久已扫地,人们已不懂何为经学,自然容易犯错;不知如何读经,所以走上弯路。结果往往是术士代替了经师、贩夫代替了大儒。

  不问问自家修养有多高,理解有多深,就俨然一副国师面目去“传道”;不想想自己基础好不好,功夫深不深,就要开坛授课,能不出问题吗?根基未稳,心法未建,哪里知道如何讲经、如何育人,于是干脆发明一说:读经不需要讲解,君不闻古人亦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如此忽悠大众,招摇撞骗,却能大行其道、轰动一时。这就是这个民族的命运,也是极端反传统的代价。

  经本有广狭之分。狭义的经可指各教派或学派之核心经典(如五经或十三经之于儒家,金刚经、心经之于佛家);广义的经则可指一民族文化史上所有重要典籍,不以学派或教派为区分,类似于英文中classics,如梁启超生前为清华学生所开列的主要国学经典。无论是狭义的经,还是广义的经典,都代表千百年智慧、思想之结晶。中华民族经典举世皆知,其思想之深邃、境界之高远、智慧之伟大、体系之博大,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如此博大精深的经典,岂无一套独特的修习方法?不是道术高明之人,岂能讲好?

  每一部经典都如一架钢琴,理论上人人可弹,不管通还是不通。对于尚未习琴之人,允许他幼时乱弹琴,作为练习,或可激发兴趣,引其入门。然而,欲深通琴艺,终究不能靠乱弹琴,非靠技艺高超的老师、成熟专门的方法指导不可。同一部琴,造诣越深越能发挥其潜力,彰显其魅力。而造诣浅陋之人,虽可弹出音乐,毕竟不能让琴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潜能,彰显其魅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自扮人师,教人习琴,岂不误人子弟?读经也是如此,教经者自身的造诣、修养是保证效果的首要条件。像如今这般,一窝蜂全民读经,一古脑个个经师,岂能不出问题?

  深思

  寻求捍卫自身尊严和价值的读经方式

  读经的目的是为了人的全面发展,不是因为经典伟大而读经,更不是为了圣贤而读经。中国历史上的经学代表一种伟大的精神传统,不同于希腊以来盛行于西方的知识传统,其根本宗旨在于让人们学会如何“成人”。成圣成贤、传承文化、振兴民族等一切理想固然崇高、美好,但都不应当是儿童读经的首要目标,因为这些理想只有在懂得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和价值之后才有意义。衡量读经是否有成效的最主要标准,在我看来就是,是否有助于孩子们树立坚定的信仰、体悟生命的意义、升华人生的境界。为此要通过读经让他们培养自省能力和修身功夫,懂得捍卫自身的尊严和价值。

  明确了这个目标,我们不仅对经和经典有所取舍,也可对读经的方式进行改革。比如儒家的“十三经”,我认为并不是人人都要读,更不是每个阶段都可读;即使是《大学》这样的经典,也不是各章同等重要,多数人只要读其中经文部分就可以了。其他经典也是如此,不必“包本背诵”。此外,诸如歌曲、戏剧、故事、卡通、动画、电影、游戏……一切可以把经典生活化、人性化的做法,为什么不可引入读经,只知死记硬背?

  在一个工业化、全球化的时代,在专业分工高度发达、信息知识急剧膨胀的今天,读经的功能在于增强我们的综合素质和能力,更好地适应这个社会,而不是让我们变得封闭和无用。读经应当能让人们在遭遇命运挫折、面对社会压力等情况下更好地懂得如何选择、如何抉择,守住人生信念,确立做人原则。因此,读经必须与其他可以全面提升素质的活动同时进行,包括礼仪训练和技能训练。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便更好地参与社会;强调“知行合一”,“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通,以便全面地发展自己。谁说读经只有死背一途?

  学习中国经典,不等于排斥外国学术。历史上所形成的哲学、文学、历史学、地理学、心理学、人类学、文化学,以及一切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等,都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我们应当让孩子们置身于广阔的现代知识之林,让他们学会在自由选择中学习。我们一定要大力反对天性的禁锢和成长的畸形,给孩子们一个开放而不是封闭、光明而不是阴暗、自由而不是专制的世界。除知识学习外,一切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的活动或训练,都不应当排除在读经者之外。

  最后,虽然不能在任何情况下苛求所有教经者的水平,我们还是主张教经者除了扎实的经学基础外,还应有宽广的胸怀,悲悯的心态,健全的人格,脱俗的志趣。要有对其他文明同情的眼光,包容的态度,不能有狭隘民族主义心理。唯有教经者自己有良好的操守、健全的心理,才能真正培养全面发展的人才,真正实现读经的意义。

  □方朝晖(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