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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面芝加哥 文卡特斯的城市民族志

2016年09月1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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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城》

作者:素德·文卡特斯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1月
罗伯特·泰勒之家,是二战后美国高层公共住房兴建热潮中规模最大、最具代表性的住宅小区。高层设计的泰勒之家短期内对缓解芝加哥市低收入住房短缺的压力极有助益。但投入使用后,因种族隔离、贫困集中、社区衰败等社会问题持续发酵,终被拆除。

  素德·文卡特斯的大名数年前因《黑帮老大的一天》而在国内读者群中名噪一时。对主流社会学研究范式地抗拒,对民族志研究方法近乎偏执地坚持,以及高超的写作手法,使这位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教授堪称特立独行。

  2016年,该书中译本以《城中城》为名再度出版。面对充满戏剧性的题目和书写,有必要提醒读者不要陷入耸人听闻的异域故事而买椟还珠。或更为直白地说,芝加哥的罗伯特·泰勒之家应当如何被当代中国的读者阅读?这一个案又将如何进入我们对自身面临的城市问题的讨论?

  罗伯特·泰勒之家

  深入暗面芝加哥的空间

  《城中城》所描绘的世界由三个层次交叠而成:芝加哥是全书的背景,也是其中种种问题孕育的历史脉络;罗伯特·泰勒之家是各色人物出没的物理和社会空间;帮派“黑暗之王”则以行动引领读者深入日常生活,照亮这一不为人知的角落。

  事实上,罗伯特·泰勒之家的最后一栋建筑已于2007年被拆除。这片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公有保障住宅区,自其建成的第一天,就从未实现过设计者的初衷。

  因此《城中城》实则有另一种难度更大的读法,即以芝加哥战后的历史为经纬。罗伯特·泰勒是芝加哥故事的暗面,难以进入正统叙述。但它却不是附属,而是使城市史得以完整的必要拼图。构成中国人文化想象重要内容的那个“美国”,非此则难以成立。

  《城中城》对暗面芝加哥的曝光不是廉价的“揭示阴暗面”,虽然其中确有辛辣的指控和讽刺。作为成长于加州的美国人,遭遇罗伯特·泰勒也是文卡特斯对自己成长经历中许多想当然的意识的反思。与阳光花园海岸的中产阶级聚居区不同,这是无法求助于警察也不敢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另一个世界。文卡特斯今日能成长为出色的社会学家,对芝加哥的这种阅读过程中的反身性审视功不可没。

  本书在美国的走俏多少令人羡慕。对一个美国读者而言,这类非虚构性的写作,构成了一个人阅读版图的重要部分,也构成其关于自身生活世界理解和认知的重要部分。尽管任何阅读都不应该被迷信,但类似《城中城》这样的作品和攀附古人经典之名的廉价成功学之间差异何啻霄壤。文卡特斯及其作品都个性鲜明,这又恰恰是一个成熟的知识生产空间和阅读生态的必然产物。

  沉入经验的“混”

  被故事情节遮蔽的方法论

  文卡特斯曾数度提及老师们提醒他注意不要在经验中沉迷,需要回归社会学关注社区的传统。不过,作者本人似是有意忽略掉这种纠正。文氏著作问世以来,颇受公众和传媒的追捧,但在学术界内部却争议不断。这种反差除却现代学院内部专业知识生产的傲慢之外,还关联更为深层的方法论问题。这种沉入经验内部,丰富但却多少有些散漫的民族志研究真的有意义吗?这样的写作与小说、纪录片和新闻特稿区别何在?其存在的合法性是否值得怀疑?

  就《城中城》而言,作者如解剖生物一样将皮毛之下的脏腑都暴露出来,意在揭开城市华服的另一面,让虱子跳蚤显形。经验在此成为扰动,缠绕读者。

  有社会学家认为,民族志研究者在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地“混”,是以现象学姿态进入被观察的世界,是探究生活本相的必经之路。民族志书写总是企图在日常生活的池底将沉淀物搅动,使原本清澈的图景变得混沌。民族志确实可以让一些原本耸人听闻的人或事变得可以理解,但这种理解的代价是不断直面生活从规范框架中旁逸斜出的乱枝。它需要阅读者具备某种智识上的准备,不以打破成见所可能带来的困惑为负担。

  但与文学或新闻写作毕竟不同,文卡特斯对生活的再现背后仍带有解释者的冲动。他将调查问卷上的问题翻译为居住区、黑帮的语言,但并未放弃问卷背后的问题意识。《城中城》试图回答的问题与欧美高校社会学系每年生产的博士论文并无不同。但文卡特斯以生活自身的逻辑对问题加以重组,并以纪录片式的书写进行呈现。因此这部著作的特异之处并不是作者盲目跟随帮派头目“你为什么问这样愚蠢问题”的反诘,而是以民族志观察激活了社会学问题意识。

  对问题重组的观念正是“混”的方法论。它使生活与学术之间产生真正的张力关系,互相凝视。正如伟大的电影作品往往反对线性叙事和单一主体视角,因为生活经验本就充满断裂和闪回,所以高明的导演会帮助观众发现特定的观看模式。文卡特斯的民族志写作不仅是将镜头抵近,更牵连出对问题的重新解析。遗憾的是,多数时候这种新意都因读者过于关注故事情节而被遮蔽。

  城市有机体

  如何想象城市的未来

  今年上半年,随着国务院“建设街区制”规定的出台,以告别封闭小区为名的“拆墙运动”尚未付诸实践就引发热议。反对者征引产权、安全等理由,对该政策进行强烈批评。与中产阶级普遍怀有的恐慌相反,文卡特斯及许多城市问题研究者早已证明,即使没有实体围墙的“保护”,低收入群体及其他边缘人群也很难渗入不属于他们的社区。罗伯特·泰勒之家被拆除之后原住户们的遭遇正揭示了这一点。

  随着美剧的流行,今日中国读者对《城中城》里所描绘的故事已不会大惊小怪。很多人都能理解甚至赞同一种逻辑:那些看似脏乱差的社区与看似社会负担的居民,都有其自身的挣扎、努力与尊严,恰恰是无数这类社区和个体填充了城市的血肉之躯。将拆墙运动所激发的反弹与对上述逻辑相对照,其中的反差令人尴尬。似乎当代中国城市居民对弱者的同情和情感共鸣,只能施予遥远异邦的虚构世界,一旦与自家生活利益攸关,则不容僭越。

  从单位大院到形形色色的城中村,封闭的空间包裹着内部多元共生的生活实践。这种中国人并不陌生的常识在今日的式微,拜过往二十年房地产野蛮生长的“产权”逻辑和政府主导下激进城市规划所赐。官民两套说法都把城市看做一块可以随意切割的蛋糕,问题的要害是如何“切”得称心如意而已。捍卫围墙当然不如强拆那样蛮横,但也是在空间中划定分明的楚河汉界,试图固化人群边界。

  现代社会科学的奠基者们曾经确信人类社会如生物有机体,对社会的分析也需假科学之道。今天社会学者们已不再笃信“科学”,但却并不排斥有机体想象中推崇社区自身活力。这在文卡特斯的作品中体现为正反两种洞见:即使在一个极端贫困、无助,疏于监管的社区中,内生性的力量也足以使其维持平衡;规划或发展往往事与愿违,反倒是在人为干预的板结空间的缝隙中,更有可能孕育相对积极的变革力量。

  这些洞见之所以对当下的中国仍旧重要,概因我们正面临新一波城镇化的挑战。危险之处在于,过往二十年所积聚的力量仍旧试图切断城市内部各部分的有机关联,造成治理成本高昂,生活极为不便,阶层、族群壁垒森严等多重困境。

  城市有机体的理想状态如何达成?文卡特斯并未言明。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困局的缓解在于不同力量之间信任关系的重建。《城中城》里的帮派头目和社区领袖只是这些全球问题在芝加哥的缩影。这类未定型的力量究竟能否良性运作总是取决于周边环境制约,而环境的形塑又往往取决于制度对未来的想象。这才是关乎我们能建成怎样的未来的核心议题。

  “我不是黑人,也不是非裔美国人。我是一个黑鬼。黑鬼就是住在这栋楼里的人,非裔美国人住在郊区。非裔美国人打着领带去上班。黑鬼们找不到工作。” ——为撰写博士论文,文卡特斯变身“流氓社会学家”,亲自打入黑帮内部,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街头生活”和与“黑鬼们”的深入接触。

  □袁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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