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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家书 一份迟到了百年的时代见证

2016年09月1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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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杜威(1859-1952),美国哲学家、教育家,实用主义的集大成者,长期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杜威曾于1919年来华访问,时间长达两年零两个月,对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教育界、思想界发生过重大影响。
图为五四时期走上街头的学生。
《杜威家书》

作者:约翰·杜威 、爱丽丝·C·杜威

版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8月

  1919年5月1日早晨,美国哲学家、教育家约翰·杜威在上海的寓所里醒过来。这一天,杜威给美国家中的子女们写信:“我们在中国睡了一晚,但现在还谈不上什么印象,因为整个中国还没有进入我们的视野。”

  多半是因为舟车劳顿,5月1日的这封家信写得并不长。这一天的杜威大概也绝难料想,从那时候起,他将要在这个“还谈不上什么印象”的中国滞留长达两年零两个月,行遍十一个省,在各地举行大小两百余场演讲。杜威将带动着实用主义思潮,尤其经过胡适等人的发酵,席卷整个中国的教育界和思想界。老一辈的蔡尚思先生曾回忆说,当日中国的思想界几乎无不受到杜威思想的影响。

  但这只是故事的一面。故事的另一面在于,杜威本人在中国究竟有什么样的所思所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不断延长这趟计划外的旅行,并最终使之演变为中国近现代教育史和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这恰恰是我们过去谈得很少的。原因之一是杜威等当事人亲自回顾这段历史的文献资料非常不足,仅存的那些又往往流于面上的客套话。这种不足一定程度上源于疏忽,因为杜威滞留中国以及日本期间其实留下了丰富的书信材料。只是这批书信一直没有汉译本,久而久之便湮没了。

  日本之行

  集权下臣民的重负

  事实上,刚到东京,杜威夫妇就开始用书信给子女们介绍起了自己在日本的见闻。东京的喧闹、女儿节的人偶、商店里的周到服务、壮丽的富士山和秀美的日式庭园,都被杜威一一记在了笔端。还有日本人接二连三的鞠躬,让杜威连连赞叹这个“奇异得近乎一半都是魔法的国度”。

  日本朋友是以高规格招待杜威的,杜威也投桃报李,精心准备了在东京帝国大学的演讲,这就是后来他的名作《哲学的改造》一书的雏形。在3月5日的家书里,他开篇就说:“我现在已经举行了三次演讲。他们真是很耐心的民族,还有很可观的听众,大概五百人左右。”可是根据记载,杜威的第一讲,其实到场了一千余人,可见人数是逐次减少的。将杜威的在日演讲形容为高开低走,只怕并不为过。明治以来的日本,效法的是德国,思想学术也是唯德国马首是瞻。杜威所代表的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在第一次试图融入日本的时候,折戟沉沙了。

  不过,更让杜威感到忧虑的是高度集权的天皇制下,日本社会中的隐约可见的压制和束缚。杜威明确地感知到,明治维新以来狂飙突进的日本“如此迅猛地跻身于第一流的国力,以至于在许多方面都毫无准备”,因而不得不搬出天皇制,使之成为“一个统一且现代化的日本的象征”,但这种天皇崇拜,又反过来“成了压在日本人身上摆脱不掉的东西”。譬如按照当时的《教育敕语》,学校要培养的是为国尽忠的“臣民”,因此许多师生甚至为了救下火灾中天皇的相片而牺牲。面对这样的故事,杜威在家书里写满了愤慨。

  杜威的这次东半球之行,原本谈不上什么周密的计划。爱丽丝患有抑郁症,杜威想带妻子出去散散心,恰好又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休假,索性便走得远一些。他早些年结识的一些日本朋友抓住这个机会,请他到东京帝国大学讲学。杜威原来在美国的学生,此刻已经是中国风云人物的胡适、陶行知、郭秉文等人获悉了这一消息,也延请杜威趁此机会到中国一游。

  杜威的日本之行只有两个月。就在他刚刚熟悉起日本的方方面面时,他又和妻子来到了中国。

  亲历五四

  今天的新闻是拒签巴黎和约

  在到中国后的第一封家书里,他就说:“我饶有兴趣地想要知道,在这个真正意义上非常古老的国家,人们是不是也像在日本一样大量讨论‘万世一系’。”所谓万世一系,指的正是天皇制。当时的中国人显然没有那么重的精神包袱,反而让杜威觉得“很有人情味”。和善,爱笑,这是杜威对中国人的印象。

  但这种和善的反面,又往往近于犬儒。1919年的中国,北洋政府当道,谁也不知道国势将走向何方。杜威敏锐地注意到,中国人的口头禅就是“谁知道呢”。犬儒的精神之下是涣散。走在南京街头,杜威眼看着无数没有学上的孩子,长着一张张老成的脸,无所事事地晃荡在街头。谈及此事,他在家书里流露出的那种痛心感,到今天都格外扎眼。如果说日本是一个极端,那中国未免不是另一个极端。

  就在这个当口,一件改变中国近现代史轨迹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五四运动”。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刺激了中国长期以来积累的各种矛盾。5月4日,众多学子聚集天安门,打出了“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口号,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随后各界响应,罢工罢市,终于促成北洋政府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五四运动”不只是五四当天的游行活动,更是一个长达数月的连续事件。从5月12日,杜威第一次在家书中谈及北京的风波开始,之后的家书里,他就持续不断地关注着运动的走向。

  北洋政府的压制和普通民众的淡漠一度让运动走入低潮,但杜威始终坚信学生们的韧性。果然,这一次学生们以稚嫩的肩膀承担起了民族的重任。6月,运动进入高潮。杜威夫妇亲眼看到成百上千的学生在街头演讲,宣传抵制日货、拒签条约、保障自由。杜威在家信里说,“学生们曾经钻研过日本的进口商品里有哪些可以不借用资本,而直接用手工劳动来代替。等他们钻研成功之后,他们就去商店,告诉大家如何制造,如何贩卖,同时还发表演讲。”而后,北洋政府又实施了大规模的逮捕,甚至一度将北大校舍变为临时拘留所。但学生们全无畏惧,纷纷向学校涌来,“并且加强了四处演讲的活动…北京当局不能再拘捕更多的学生,只好驱散深深受感动的听众”。杜威就敏锐地感觉到,“总体来说,警察的溃败已经是注定了的”。

  不久,天平果然开始向学生一方倾斜。6月10日,曹汝霖、章宗祥和陆宗舆的罢免令公布。各界人士继续抗争,终于使得驻巴黎的代表团28日没有在巴黎和约上签字。7月2日,杜威极其兴奋地在家书里写道:“今天的新闻就是中国代表团拒绝签署巴黎和约。这条新闻真是太好了,都不像是真的。”

  与华情深

  我们正亲眼见证着一个国家的诞生

  “你们想象不到,没有在巴黎和约上签字对中国而言意味着什么。这是公众意见的胜利,一切都是由这些学校里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推动的。毫无疑问,当中国能做到这一点的时候,美国应当感到羞愧。”杜威在家书里感叹。

  “五四运动”中,学生们昂扬的姿态让杜威看到一种全新的国民的可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杜威发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感慨:“我们正亲眼见证着一个国家的诞生。”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杜威和中国的感情日益浓厚,他看到了自己长期以来倡导的“民主教育”在这片东方大地上生根发芽的可能。由此,他才推迟了返美的时间,积极投身到在华的讲学中去。

  1920年,杜威的子女们将这批家书整理为《Letters from China and Japan》出版。杜威的女儿在序言中说:“中国此刻正在为统一而独立的民主制度而斗争,杜威夫妇也沉浸其中…他们两人都在演讲、参会,热切地将一些西方民主的实情传递给这个古老的中华帝国。反过来,他们也享受着一段美妙的体验。他们将这段体验视为对自己人生的一次大丰富。”

  杜威一生勤奋而高产,这批逐日写成的家书合计十余万字,忠实而细致地呈现了杜威在这趟东亚之行中所经历的思想转折,更有无数鲜活的历史细节,在今天看来尤显珍贵。无论是供一般读者了解百年前中日两国的风貌,还是供专业学者研究当日的政局、教育或社会舆论都颇有助益。

  可惜的是,这批书信材料虽然早在几乎一百年前就面世了,但主要还是在英语世界里流传。在日本,偶见学者引用,但没有日文译本,大家多是淡漠视之。70年代,台湾有位王运如先生编译了其中关于中国的部分章节。受制于时局,此书的影响极为有限,如今甚至连原书也不易见到了。

  今天,当这批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第一次完整地进入汉语世界后,我们仿佛可以随着1919年杜威夫妇那风尘仆仆的身影,重新回到那个激荡人心的五四时代,感受到一百年前的中国人迸发而出的民族感情和时代强音。

  □刘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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