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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法国大革命不说德穆兰、丹东、罗伯斯庇尔,就如饮茶时水没烧沸就浇了下去,茶还是那个茶,革命还是那场革命,但总有一口酣浓的味道没被泡出来,让人觉得有些索然。
所以,两届布克奖得主希拉里·曼特尔,在她以法国大革命为题材的第一本历史小说中,很聪明地选择了法国大革命三杰来当主角。此三人身上可写的东西太多了,友情、爱情、丑闻、仇恨、阴谋、宿命……任意抽提出几个要素,都足以吸引一般读者的眼睛。
但若对此书抱以法国大革命版《权力的游戏》的期待,我们这种世俗的肥皂剧爱好者就会失望了。
一叶纤草的摇摆指向革命巨变
通常而言,以情节为主的传统小说模式最易讨好读者,最能给人酣畅淋漓的阅读快感,可曼特尔却完全摒弃了这种模式。
全书大部分地方采用了大光圈、小景深的特写镜头表现方式,以人物和对话为绝对中心,背景则被一应虚化。攻占巴士底狱、瓦伦出逃、审判和处死路易十六、斐扬派和雅各宾派之斗、吉伦特派的覆亡等重大历史事件,都没得到直接的描写,成了三个火枪手后面模糊的幕布。一段段悲惨、混乱、喧嚣、充满血色的岁月,被如拉家常一般地顺带过去。在这些换成其他任何作者都会大书特写的地方,为何曼特尔反倒如此吝啬笔墨?此外,情节与情节之间缺少衔接,镜头一帧与一帧之间破碎而断裂;登场人物纷繁杂乱又无注解,加上场景总是突然变换,长篇大段的主角独白频频出现,所以许多次要人物就只能以支离破碎的面孔出现在读者眼前。
也许因为这是曼特尔第一本历史小说的缘故,她想摸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写作体系和风格——以牺牲连贯舒缓的情节美感为代价。可我们能因为曼特尔在她的处女作中拒绝(或是不懂)讨好读者,就武断地合上这本书吗?不能。
此书可用书中一句颇有诗意的话来形容:“风中的稻草——大事发生的细微征兆。” 以一叶纤草的摇摆表现强风的吹向,以一丝细线的震颤指向天地的巨变,这就是笔者眼里曼特尔在此书中所采用的术。她就像一种捕猎蜘蛛,在书中各处埋下暗线,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再把所有细丝收拢一处,静等猎物上钩。否则我们会很难理解,写出了如《狼厅》、《提堂》等精彩之作的曼特尔,怎会如此执着地纠缠在琐碎的小事和谈话上?这些细碎就是缠住读者手指的蛛丝,要人停下翻页的动作,细细整理背后的故事。
激起血雨腥风的三段人生
三个在巴黎激起一番血雨腥风的年轻人出身不同,性格迥异。
德穆兰出生于殷实的律师家庭,父亲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样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可惜命运不会安排德穆兰走上这么一条平庸但也算安稳无忧的道路。十岁去神学院读书意外结巴之后,他靠优秀的成绩向父亲证明自己,却又害怕真得到父亲的认可后,自己会变成他希望自己成为的那类人。所以我们才能理解,为何在当上掌玺秘书之后,德穆兰第一反应就是给父亲写信炫耀,转念却又害怕父亲会怀疑自己是如何得到这样一份恩宠的。“自豪?他不会感到自豪。他只会感到怀疑、痛苦。”渴望摆脱父亲的束缚、并为自己的口吃感到自卑的德穆兰,在书中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一切世俗的束缚、义务和规则,他统统不接受。革命于他而言如一场刺激的生死游戏,“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一种甜美的毒液”,鲜血对他来说“就像牛奶和蜂蜜一样”,七月就是他的乐园。
“公牛”丹东家境普通,童年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他从小就勇猛好斗,在一次和牛搏斗时差点送命,从此上嘴唇里面嵌入了一根紫褐色的刺。在书的前半部分,丹东过着普通人按部就班的生活:进修道院、当文员、来巴黎做律师、结婚生子……他不同于心志坚定、如苦行僧一样的罗伯斯庇尔,也不像擅长制造轰动和丑闻的德穆兰,三人中的他看上去最像普通人。可他其实是一头不得餍足的恶狼,虎视眈眈地躲在大革命后面,耐心等着一块属于自己的猎物。丹东和德穆兰初遇时大谈规则,因为那时遵守规则于他是必须的、有利的;当一切都被打破之后,他在暴乱中迅速抓住轮到自己制定规则的机会。而当丹东意识到匕首已经横在脖子上时,当他在夜里无数次被梦魇缠醒、只能装作睡着的样子、毫无希望地在床上一直躺到天亮时,丹东开始有了放弃一切、回家种田的想法,可最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场虚幻,我一直在对路易丝撒谎:一旦进去,永不出来。”
罗伯斯庇尔是私生子,儿时母亲因难产去世,父亲抛下一家老小、远走他乡。之后,他仰赖外公和两个姑姑生活。作为家中长子,他还要扛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抛去复杂的革命理念不谈,罗伯斯庇尔只是个希冀得到一丝温暖的可怜人罢了。他敏感、执拗,看似冷漠、拒人千里之外,其实心底极度渴望亲情和友情的慰藉。孩提时候的他,会为妹妹失手掐死自己的鸽子而难过;在路易大帝中学遇到德穆兰,说过“我有卡米尔这个最亲密的朋友”;当他在最后被德穆兰彻底欺骗,还发现他表现如平时、完全不像自己这般纠结和在意之后,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罗伯斯庇尔,把那只他悉心守护了好多年、有着“一双游进他眼里的黑黝黝的双眸”的鸽子给掐死了。
革命这匹烈马奔向幻灭烈焰
法国大革命是一场最考验人性的斗争。在黑夜和白昼相交织的晨昏,一切善恶都被放大数百倍后展现在人前,善得淋漓,恶得赤裸。隐伏在人心幽暗深处的欲望,如蛇一般窸窸窣窣地爬出湿冷的洞穴,闪着诱惑的尾巴、吐着有毒的芯子。
谁也躲不过诱惑,谁也谈不上无辜。最后化身为暴君的,往往是当初的理想主义者。
德穆兰在攻占巴士底狱那天,率先喊出“拿起武器”的口号,那时他是甘心为共和而死的。哪怕是“肮脏的爱国者”丹东,也曾对自由有过最真挚的期待。罗伯斯庇尔更不消多说,他温和、清廉、无私、不喜与人争辩,被称为议会中的“不可腐蚀之人”。然而本就在焚尸的腐臭气味中建起来的共和国,它的每一部分都已经腐烂了。那就让大家一起承担,一起走向共同的死亡吧!
他们三人就像希腊神话里驾着太阳神车的法厄同,为了信仰或其他目的,不管不顾地登上了大革命这艘太阳神车。马车在绝顶的天穹、无际的大地之间如流星一般奔驰,冲破拂晓沉沉的雾霾,眼前是一个广阔、自由、任其大施拳脚的世界。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能力驾驭住革命这匹烈马,眼睁睁看着它漫无边际地在空中乱跑,最后世界变成一片火海,他们也殒命在熊熊烈焰之中。
罗伯斯庇尔曾说:“革命是为了把我们带进上帝想要我们拥有的那个社会,为了使我们获得公正和平等,使我们达到人性的完美和充实。”在这位卢梭的信徒心中,也许这就是他幻想的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可惜,曾经的梦想终消亡于鲜血之中!
曼特尔在序言中说,小说是读者和作者之间相互合作的努力。诚然,此书并不适合没有大革命背景知识的读者阅读,书中还有许多人名、地名的错译,例如西哀士被翻成“塞耶斯”、巴伊被翻成“白力”、战神广场被翻成“三月田广场”。但抛开缺点不论,此书依然是值得推荐的。
我们想从书中读到什么呢?也许作者没能描绘出我们以为可以看到的勾心斗角和激情澎湃。但如果我们和她一起合作,仔细观察那根纤草的倒向,能否解读到每场革命中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人性呢?
□李筱希(译有《十年流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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