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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钱理群 沧桑岁月中难立的脊梁(1)

2016年09月2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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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1972年6月8日致信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杨振亚、陈乔之。信中谈服装资料的整理研究工作,亦谈及工作、生活中各项艰辛窘迫。沈从文家书与书信,用的都是平常、清新的语言,这一点在“文革”年代尤为可贵。
赵树理曾提出“法律的伦理化”的观念,这与梁漱溟的理论是一致的。他关于“直接生产者”的概念,和体力劳动者面临消失的隐忧,和对体力劳动者尊严的维护,在今天看来十分深刻。
邵燕祥,当代诗人,由于他的诗和杂文中触及某些不公正和反民主的社会现象,受到批判。直到1978年,他被剥夺发表作品的权利达20年之久。
束星北, 理论物理学家,“中国雷达之父”。1958年10月被错定为“极右分子”和“历史反革命分子”,开除公职,“管制劳动”三年的处分。1979年得到平反。

  读钱理群的书,唐小兵想起了马克·里拉的《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书中讨论了如海德格尔、施密特等知识分子为希特勒极权政治背书的例子。现代社会知识专业化和工作职业化以后,知识分子与实际政治越来越疏离。但他们与政治的牵扯则越发复杂,直指人性与现代知识分子本身的弱点。

  在中国,脱胎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现代知识分子仍深受士大夫传统影响。经晚清和民国巨变后,他们改造家国的努力在上世纪50年代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中,碎成了每个个体的悲剧性命运中的颠倒梦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前者成了奢望,后者成了底线。

  这条底线延续至今,它的可贵之处在于让后人看到过往挣扎,也看到在底线之上重立独立人格与思考甚至是语言的可能性。

  知识分子的自觉

  寻找与新时代的契合点

  唐小兵:你在书中反复重申一个经典性的主题:上世纪50年代以后,像沈从文、梁漱溟、王瑶、赵树理,废名、胡风等知识人,无论是偏自由主义还是倾向左翼的,或是儒家知识分子,都在寻找跟新中国的契合点。你认为对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一个自觉的追求。但回头看,即使他们这样地努力,最后还是难以避免悲剧性的历史命运。

  钱理群:这些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如此选择,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他们都是爱国主义者,追求国家的独立、自由和富强,这是当时所有知识分子的共识。还有一个前提,那个时候,无论哪一派,他们确实都对国民党政权完全失望了。沈从文就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个案。他对新时代的特征很有预见:“思考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信从与信仰的时代已经开始”。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是非常可贵的,他们对国家的责任感发自肺腑,像沈从文就说,“这样一个新中国,怎么能没有我!”在历史的转折点,一个时代结束了,大多数知识分子承认新的时代开始了。但新的时代究竟应该怎么走,很多知识分子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又对新中国有不同的预期与想象。

  唐小兵:以前读废名的那些散文,感觉他是很超然世外的知识人,从没有想到原来他有强烈的政治意识乃至政治蓝图。

  钱理群:这正是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特点,这些知识人对国家怎么走有一些很强烈的主张,而以前的历史对这个群体的描述是不符合实际的。比如我们对沈从文有很深的误解,认定他是一个田园诗人,但其实他有一整套政治看法;老舍也有一套治国的方略。这是知识分子士大夫传统的表现。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知识分子,真正超然、想避世的是极少的。知识分子实际上通过不同方式来参与政治。知识分子都有各自不同的政治想象,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都肯定中国革命,也肯定共产党领导新中国的成绩,认同民族国家统一的实现。这就是为什么抗美援朝能在知识分子群体中引起强烈共鸣。

  所以新中国成立初期那一段历史,包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史、心灵史,是非常有意思的。我在《岁月沧桑》中贯穿两个核心主题,知识分子的改造和坚守。上世纪50年代后以中国知识分子的改造,若以全世界的视野来看,也是真正的中国特色,独一无二。这其中有很多问题值得讨论,比如知识分子的改造其实是自觉或者半自觉的,还有一个问题是知识分子的内疚感。

  唐小兵:回头看上世纪50年代的知识分子,无论是左翼也好,自由主义也好,乡村建设派也好,都有一种愧疚感甚至负罪感。这样一种集体氛围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原罪。一方面,地主家庭或者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决定了这种原罪,另一方面,没有拿过枪、上过战场、流过血,甚至对革命有过怀疑或抵触,却分享了革命的果实,这也是有原罪的。但知识分子生活在新中国,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工作单位,从政府那里拿工资。无功不受禄的传统心理进一步强化了知识分子的负罪感,在心理上每个人都好像被降格了,也就是被降服了。这个心态史的分析特别到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风骨也好,气节也好,都荡然无存。中国站起来了,知识分子却站不起来,在人格上立不住了。

  知识分子与群众

  在改造中坚守住的是极少数

  唐小兵:50年代以后,中国知识分子需要处理的另一个具体问题,是你在《岁月沧桑》中反复谈到的知识分子与群众的关系。像沈从文的“新人民观”,认为“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是一个‘让老百姓翻身’的历史变革;共产党及其领袖‘代表的是万万劳苦人民共同的愿望、共同的心声’”。像赵树理的小说,总要写关于真正的农民的生活,要真正代表农民的利益来说话。在这种主流价值叙述中,“民众”、“人民”、“农民”这些大词被无限崇高化、神圣化。这就像对所有的知识分子施了一个魔咒,每个人都屈服在这个大词前面。

  钱理群:这涉及中国的一个传统。总体来说,传统知识分子也就是士大夫被两个东西给罩住了,一个就是所谓的“道”或者说“道统”,一个是对帝王的依附性。个体性的、独立的知识分子传统比较微弱,知识分子安身立命总要从更抽象的“天命”、“天理”或者人格化的“皇帝”那里寻找。当然,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很大的一个优势,体现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国家意识。这是一把双刃剑,很容易让人放弃个人的独立,把更高的价值给丢掉了,包括知识分子本该具有的个人的独立、对真理的追求。

  当然,那一代知识分子所面对的是一套制度化、精密化和技术化的改造知识分子的系统。它高度自觉地利用了人性和知识分子的弱点。邵燕祥的个案显示知识分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利用。邵燕祥身上明显表现出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精神气质。他被打成右派以后他怎么称呼自己,就是革命理想主义最后被感化成一个接受改造的逻辑。我的书稿中抽掉了对束星北档案的分析。当时思想改造的制度化非常厉害,不接受改造不给饭吃,导致知识分子为了生存必须接受改造。束星北是个性很强的人,最后不仅个人饥寒交迫,家人也连带受罪。另外,思想改造中无所不在的监督,制造了一种恐惧的氛围。

  唐小兵:你在《我的精神自传》里面也谈到了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它也是现代中国的启蒙问题。在新的革命政治里面,知识分子自五四以来启蒙者的社会角色完全被颠倒过来了,变成了被启蒙者和被教育者。教育知识分子的除了党,还有此前在文化和社会经济地位上都处于底层的工农大众。在自上而下的改造和角色颠倒之中,那些坚守基本价值理念和人文立场的知识人,究竟是依靠什么思想资源在支撑?

  钱理群:在那样一个天地玄黄的大时代,真正能坚守下来的知识分子是极少的。沈从文的《古代服饰研究》并非横空出世,而是有很深的文化与心理渊源。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深的认同,守住了既有韧性又有智慧的人格。他还坚持自己的语言和话语方式,但这是有代价的。沈从文后来退出文坛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在台上就必须要使用一种新的语言。沈从文选择了退出来,以写家书这种不公开的方式表达其思考,避免面向公共的写作,如此来保留自己一个独立的天地。这其实也是知识分子的一种智慧。

  还有一个就是赵树理。我认为新中国成立以后,对农民问题进行独立思考的就他一个人。作为一个共产党人,他对社会主义农村怎么搞,包括怎么建设社会主义农村,怎么建设社会主义新秩序,有自己一整套完整的理解,也坚持和努力保持农村、农民的统一立场。他说:“我是农民的圣人,知识分子的傻瓜”,这句话太妙了。首先他本身是现代知识分子,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尤其是鲁迅的影响,但他跟其他知识分子不一样,他没有屈服过。另外,他不是简单的农民代表,他有社会主义理想。他有几个标准,如生产要发展、农民要获得实际利益、法律的伦理化,在今天看来都非常珍贵。他还提出一个隐忧:在中国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之中,体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者要消失,而年轻人接受现代教育后都离开农村,一去不复返。所以他到晚年就大写体力劳动者的颂歌,强调既要保证你的脑力劳动,也要从事体力劳动。这在今天看来非常深刻。可见赵树理不仅在坚守自己的独立思考,而且他还留下了一些思想资源。实际上,坚守住的就是这么几个人。

  (下转B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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