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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泽的语言魔法:一种美的强制

2016年10月0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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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寻死的男人》
德文版

  马丁·瓦尔泽被誉为“驾驭语言的能手”(德国“文学教皇”莱希-拉尼茨基语),他的小说被称作优美的散文作品。对于他,写作就是语言创造。他深谙文学语言的本质,喜欢玩内涵游戏,让读者的知识和想象接二连三地受到挑战。虽然已经89岁高龄,瓦尔泽却依然乐此不疲地以挑战读者智力为乐趣。

  《一个寻死的男人》是瓦尔泽的最新长篇小说,翻译工作还在密集地行进中,然而,瓦尔泽的资深中文译者、德语翻译家黄燎宇,已迫不及待地想带你们抢先品读这部新作中的语言妙趣。

  在瓦尔泽本次访华期间,我参与了这位九旬大师举办的活动,我的瓦老颂是一场赛过一场。在9月23日上海的歌德对话会上,我告诉观众:我的一个梦想,我的一个乌托邦,就是让瓦尔泽的语言变成世界通用语言,让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像瓦尔泽一样说话,如果那样,我们的世界会变得很美……我感觉最美好的时候,就是能够模仿或者套用瓦尔泽语言的时候。譬如,瓦尔泽“是一种美的强制”,这是我从《一个寻死的男人》中借来的句子。再如,“尽管我名叫燎宇,但就你我的关系而言,你才是燎宇,你才是纵火犯”。我来这样一句话,是对瓦尔泽点评文学教皇莱希-拉尼茨基那句名言的直接效仿:“莱希-拉尼茨基先生,就我们的关系而言,我才是犹太人。”

  我把瓦尔泽称为纵火犯,一是因为瓦尔泽的语言容易把我点燃,二是想展示瓦尔泽的语言天才,因为“纵火”一词被瓦尔泽玩得炉火纯青。因“98演说”被称为“精神纵火犯”的瓦尔泽,在得知我的名字寓意后,他说,“我只是精神纵火犯,尚未达到宇宙纵火犯的水平”。这就是瓦尔泽的语言。既温情脉脉,又曲里拐弯或锋芒毕露。而且,他文若其人。

  《一个寻死的男人》 刮起语言风暴

  《一个寻死的男人》是一部讲述阴谋与爱情、死亡与背叛、自杀和衰老的小说。主人公是年过七旬的企业家特奥·沙特,他因为被他唯一的朋友卡洛斯·克罗尔出卖而破产,而心灰意冷,所以他想寻短见,还为此登录网上自杀论坛。结果,他遇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一半北非血统并且酷爱探戈。由于这个女人的出现,探戈舞蹈和阿尔及尔也进入了读者的视野。

  这本书一望而知便是瓦尔泽写的书。为什么?

  蕴藏黑色幽默

  瓦尔泽是反讽家和幽默家,当他用幽默和反讽应对衰老和死亡的时候,他就成了黑色幽默家。且看瓦尔泽笔下的自杀论坛:一个人要自杀,其他人便争先恐后去领养自杀者将要遗留的猫或者狗;一个男的自杀了,一个女的马上表示希望能够拥有他的一张照片,以便日后到了彼岸可以把他辨认出来;有人从字面理解《新约》,相信肉体的复活,所以在自杀的时候想方设法避免对身体造成任何损害。

  同样地,瓦尔泽笔下的老人形象也令人唏嘘。特奥·沙特说,老人的呼吸描写可以变得如此微弱,以致“几乎无法抵达自己的双唇”;他又说:“老年生活就是一片沙漠。里面一块绿洲,名叫死亡”;而且,他把德国高铁的头等舱称为“行驶的老人院”——在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火车头等舱的确是老人扎堆儿的地方,所以他害怕踏入火车的头等舱。“行驶的老人院”,这是一个具有惊悚效果的比喻,是一幅既让人哈哈大笑、又使人感觉严重不适的画面,是滑稽和恐怖相互渗透的结果。这就是怪诞,就是文学的最高境界。文学是有力量的,怪诞文学可能还有翻倍的力量。如果不是考虑到其对德国联邦铁路的头等舱销售可能造成的影响,负责“年度恶词”评选工作的德国语言批判行动评委会很可能会把“行驶的老人院”列入“2016年度恶词”候选名单。

  充满诗意幻想

  “诗人就是说什么都能说出现实中不存在的美的那种人。”这句话来自《一个寻死的男人》。不管它是否是瓦尔泽的自嘲。在笔者看来,书中有关瑞士的一个故事也许就能印证这不存在的美。特奥·沙特做了一个梦,梦到获得瑞士国籍需要通过一场特殊的考试:约德尔唱法。应试者必须走到集市广场的中央,然后像阿尔卑斯山山民那样,交替使用低音和高音、真声和假声来呼唤牛羊和同类。“不会约德尔,别做瑞士人。”真的吗?当然是假的。不信的可以到位于北京市朝阳区三里屯东五街3号的瑞士驻华使馆去打听一下。但是,瓦尔泽勾勒的约德尔考试场面堪称超现实主义笔法。通过这一看似荒诞无稽的描写,小说可能还触碰到瑞士人灵魂深处的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同时也激活人们对瑞士的历史和文化记忆。

  瓦尔泽写瑞士可谓得天独厚。这不仅因为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博登湖的南岸,与瑞士仅一水相隔。更为重要的是,瓦尔泽祖籍瑞士,瓦氏宗族原本就是生活在瑞士西南部瓦里斯地区的一个农牧民族。大约从十二、十三世纪起,瓦尔泽们开始迁徙到欧洲各地。在过去的七、八百年里,他们似乎一直保持浓厚的乡土意识和宗族意识,所以在1962年还成立了“国际瓦氏宗亲会”,该会每隔三年就换着地方搞一次。瓦尔泽对其宗亲似乎不无认同。他参加过瓦氏宗亲会,他常常去瓦里斯山区避暑,连他先后养的几只爱犬(德意志文化名人普遍具有结交犬类朋友的嗜好)都是阿尔卑斯山牧羊犬,其中包括笔者见过的布鲁诺。

  很有意思的是,瓦尔泽最崇拜的德语小说家恰恰是与他同姓的瑞士作家罗伯特·瓦尔泽。他把罗伯特的长篇小说《雅各布·封·贡腾》称为“最优美、最极端的德语长篇小说”,自述将这本177页的小说读了大约20遍!需要指出的是,瓦尔泽是第一个因为研究卡夫卡而获得博士头衔的德国人,罗伯特·瓦尔泽则通常被视为卡夫卡的文学先师。换句话说,从罗伯特·瓦尔泽到卡夫卡再到马丁·瓦尔泽,或多或少存在某种文学亲缘关系。

  犹如政治-历史文献

  2007年,德国的政治学杂志《西塞罗》将瓦尔泽评选为社会影响仅次于教皇本笃十六的德国知识分子。瓦尔泽在参与评比的500个德国文化名人中间脱颖而出,其影响力的确非同一般。必须强调的是,尽管德国人有“诗哲民族”的美名,其文学热忱也远超其他民族(哪个国家的作家朗诵会能够像在德国那样受追捧?)但瓦尔泽获此殊荣,主要不是因其文学创作,而是因其政治影响。瓦尔泽充满“德意志忧思”,他不断追问德国为何不能重新统一、德国人为何不能做德国人(“在家是巴伐利亚人,在外是欧洲人”)。他1998年在法兰克福保罗教堂的演讲还曾引爆德国舆论界,甚至引起国际关注。一个俏皮的法国人为此怪瓦尔泽的名字没取好,抱怨说惹事的德国文化名人中间有好多马丁,如路德和海德格尔。

  进入新世纪后,瓦尔泽越来越多地通过曲笔即小说来表达政治见解。笔者下定决心翻译《一个寻死的男人》,就是因为被小说开篇的政治议论所吸引。特奥·沙特在此阐述了他本人以及卡洛斯·克罗尔对德国历史的不同看法。他还说了这么两句话:“1945年以后,世人想通过一次大型外科手术拯救自己,不再受德国的侵害:凡是应该切除的,全部予以切除,剩下的再切成两半,现在大家可以高枕无忧。”读了这番话,我毫不犹豫地走了一趟波兰,亲眼察看了“被切除”之土,如德语叫布雷斯劳的弗罗茨瓦夫,如德语叫克拉考的克拉科夫,还有离克拉科夫咫尺之遥的奥斯威辛——德语叫奥施维茨。如果说沙特的历史观发人深省,克罗尔的政治立场也同样耐人寻味。克罗尔不仅反对德国统一,认为德国人是“文化统一的民族”而非“国家统一的民族”,他还反对纪念古代抗罗英雄赫尔曼,因为赫尔曼妨碍了“日耳曼人被训练成罗马人。”

  瓦尔泽说过:“尼采不是外国人。莱比锡目前也许不是我们的。但莱比锡是我的。”如今,莱比锡属于德国,尼采也没有变成外国人。瓦尔泽如愿以偿。但是,康德和霍夫曼变成了俄国人,叔本华(还有格拉斯)变成了波兰人。瓦尔泽,怎么办?凉拌。天底下有什么事情比高枕无忧更重要?

  □黄燎宇(德语翻译家,瓦尔泽作品中文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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