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柯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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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庭暴力、校园暴力、基层执法者暴力到街头暴动,再到恐怖袭击乃至中东动乱,如今整个暴力世界很难望到尽头。
人们不约而同地感叹暴力何以这样多,人性和人类社会究竟是怎么了?美国社会学家柯林斯却抛出了另一个观点:暴力实际上没有那么容易产生。
微观视角
回到暴力产生的具体现场
人们习惯和熟悉的思维方向是寻找暴力背后的根源,如政治权利与经济的不平等、剥削或仇恨等。但是不是只要具备了不平等或仇恨,暴力就一定可以产生?不,没有那么容易。柯林斯使用他所擅长的微观视角,将焦点带向了暴力产生的具体现场,细致到施暴者和受暴者眼神交流带来的脉动变化。
暴力来临时,施暴者同样紧张和恐惧,克服不了就不可能实施暴力行动。柯林斯在《暴力》这本书中还向我们揭示了一些长期以来的误见,比如暴力的过程其实很短暂,而不是像电影所描述的那样持久,也很难从两个人的打斗蔓延到一群人的集体暴力。人们所看到的暴力,都是施暴者找到了方法克服紧张和恐惧。这些方法多种多样,既有避开对方眼神,也有组织和纪律帮助士兵和警察控制执行命令时的紧张。
柯林斯对暴力的研究延续了他在那本经典的《互动仪式链》中对互动情境的重视,那些看似平常的交流,却会积累和推动双方的情感能量,约等于我们平常说的“越想(打)越气人”,最终聚合成一种行动。暴力即是如此。柯林斯多年来把“行动”与“结构”两者链接起来,这一贡献奠定了他在社会学乃至整个社会科学领域的地位。
柯林斯从微观层面揭示出暴力的产生奥秘,并提出了日常生活中如何规避暴力的指南。在制度和社会结构难以改变的时代,柯林斯帮助个体寻求到了一个方向:如何从自身的角度出发迎战生活中不确定的暴力。
对话
暴力的克星
施暴者需克服紧张和恐惧
新京报:你在书中提到,暴力将要发生时,即使施暴者很愤怒,也会产生紧张和恐惧。如果克服不了,暴力就很难发生。我们为什么会对暴力感到紧张或恐惧,而且不同人产生的紧张或恐惧也不一样?
柯林斯:我们所感受到的冲突紧张和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人由于进化——即与动物的分离——对他人的情绪和各种身体信号就更加敏感了。如果我们面对面和对方交流,把注意力集中到彼此身上,往往产生共情,大致相当于中国哲人孟子说的“仁”:“今人乍见孺子将入於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不过暴力却是一个双向作用的过程,除了基本倾向即共情的一面,还有冲突。神经系统在同一时刻做着两个完全不兼容的事,产生了紧张,于是心跳加重,呼吸变困难,身体也颤抖。
冲突紧张和恐惧程度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有的人训练了怎样控制自身的心跳和呼吸,或学会了使用一些方法来克服紧张,如不看对方的脸。这些方法或技术,被一些有经验的警察、士兵和犯罪分子掌握。
新京报:这些克服自身恐惧和紧张的方式或技术,在历史上经历过怎样的变化?我们时代的暴力跟此前的暴力相比是否不同?
柯林斯:在历史上,为成功地实施暴力,人类已经发展出了熟练的技术控制冲突紧张,包括四种:一是攻击弱势目标,特别是那些没回头看你或在情感上处于被动弱势的人;二是施暴者把注意力放在支持者身上,而不是攻击的目标;三是远距离攻击,避免面对面的冲突产生的紧张;四是秘密攻击或偷袭。
前两种源远流长,今天也存在。随着历史的进程,第三种的使用更多了。新的武器可以从更远的距离展开攻击,先是箭,后是枪,现在是无人机和网络攻击。时下这种技术的使用已非常容易,施暴者或攻击者不需要直视他们的目标,也不会被盯着,不会产生冲突的紧张。秘密攻击同样是一种很古老的技术,比如把匕首包藏在图纸里实施暗杀。现在则演变成把炸弹藏在衣服里,伪装成无辜者混入到目标人群,这比古时候造成更多的伤亡。
历史上旧式的暴力,实施者往往是专制国家或要求人民绝对服从的地方组织。在中东,包括全体氏族用石头杀死成员的做法,这在今天仍时有发生。在中国秦朝,政治犯和他的家人被公开砍头(即连坐法)。旧时的暴力是在群众目睹下公开实施的,起到威慑作用。现代社会则把暴力限制在罪犯本人,秘密执行暴力,即使是纳粹也把集中营藏起来。然而,第三和第四种克服冲突紧张的技术,变化趋势却相反,更加厉害了。由于远距离实施这些暴力,受害者毫不知情,像秘密轰炸机通常就可以攻击到普通民众这样最容易的目标。
暴力的消减
人性中的善良能否减少暴力?
新京报:社会中有一种因绝望而实施报复的暴力。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与之相关的“抵抗理论”(亦译为抗争理论)成了中国学者的研究热点。原因之一是在当代中国,社会与经济方面的矛盾和冲突加剧了。但你的基本观点是,抵抗行动或抵抗中的暴力,同所有的暴力一样很难产生。
柯林斯:抵抗有两种不同的形式。第一种是暴力抵抗,特别是使用秘密攻击或偷袭策略,在心理上不会那么紧张。但对于在新闻里看到或读到这些事件的人仍然感到恐惧,因为这些暴力形象跟那些公平战斗的形象——比如《水浒传》塑造的——大相径庭。不管携带的是炸弹还是砍刀,他们都认为自己的行动是在抵抗压迫。但无辜的受害者认为他们在危害公共的安全,因此他们的行动不被认同,也没有带来社会的实质改变。
第二种抵抗是非暴力的。尽管抵抗者游行时,也使用一些策略,但不会用暴力。没有威胁性的暴力,紧张感就会减少,而这种面对面的冲突在情感上反而才变得可能。在一些城市的示威中就看到了这点。警察对这种策略掌握得很熟练,冲突变成了不过是拼耐心的情感持久战。
新京报:斯蒂芬·平克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文译本2015年出版,在中国非常受欢迎。他认为不管是长期还是短期看,暴力在世界范围内都在减少,是“共情”“自制”“道德感”和“理性”等人性基本基因将我们带离了暴力,走向了合作和利他主义。这本书同我们近年来对“道德”和“理性”的呼唤正好契合。你如何评价平克的基本观点?
柯林斯:欧洲和整个西方的暴力发生率在过去五百年里下降,平克的这点是准确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现代国家制度变强大了,垄断了暴力,因而被解除武装的个体和群体就不能执行私人暴力。
但也有例外,比如在美国城市,贫困的黑人不能依靠警察,于是自己使用枪支解决纷争。同时,平克使用了不正确的计算方法,错误地判断了因战争而死亡的情况。实际上,不管是在上世纪还是当下,由于使用了高科技的远程武器,战争中的死亡仍在增长。恐怖者的技术也同样得到了发展,比如使用游击战术隐藏在普通人群中,或使用“简易爆炸装置”秘密攻击,智能手机等现代技术还可以用来控制这些炸弹。现代科技既能增强国家的力量,但同时也增加了恐怖者的暴力。
平克是一个心理学家,相信人和动物都有自私的基因。现在他认识到由于进化人的神经系统中也有了“共情”。在此意义上,他和我的分析是一致的,即冲突会导致紧张,暴力的产生没那么容易。但我们都面临一个问题,不能用这些心理因素解释宏大的历史变迁。
采写/新京报记者 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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