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梁衡谈社会浮躁之风,曾著文批评把津贴当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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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见报刊上或会议上介绍某人时,或在名片上印头衔时称: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甚至追悼会上也不忘加这一条。这个‘津贴’施行于20多年前,那时知识分子待遇一般,生活拮据,于是为一部分精英人才发津贴,有重视知识、重视人才之意,后延续下来。不想这倒使一些人用来做了终身夸耀的资本……事情虽小,却关乎价值导向和社会风气。”
近日,梁衡一篇发表于2014年《人民日报》的旧文在网络上再次走红,文中他批评将“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当头衔。
梁衡曾任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他是一位知名散文作家、学者,有多篇作品入选大、中、小学课本。除了这篇在社会上引起热议的《享受岂能是头衔》,近年来曾发表过多篇文章批评官场怪象,亦引起很大反响,被一再转载、点读。如《碑不自立,名由人传》《老百姓怎么看政治》等。近日,新京报记者专访了梁衡。
总在意头衔的知识分子一定不是真学者
新京报:在批评把“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当头衔的这篇文章中,开头说“有一件事想了很久,不吐不快”。为什么想了很久才决定谈这件事?
梁衡:第一次有人给递张名片,上面写着“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因为名片是一种自我介绍,第一人称,老王卖瓜,我会反感一下。后来发现这不是个别现象,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新京报:这篇文章最初发表于2014年12月,将近两年过去,你观察到的情况有变化吗?
梁衡:可能变化不大,要不为什么读者又想起这篇文章,反复转发。要马上改变得有政府行为,但这是道德而不是法律问题,不可以强制。已20多年了,时过境迁,知识分子的主要困难也不再是生活问题。既然是一种国家级的褒奖,我倒是主张把有经济色彩的“特殊津贴”这个词改一下,直接授予什么奖项或荣誉。
新京报:国务院特殊津贴是国家重视人才的一种表现,把它当做一种荣誉展示,这有什么问题吗?
梁衡:当年施行时也未必料到会有这样的滑稽事。我们暂且不论津贴与正规奖项的不同,就算把它当做荣誉,也不能当头衔使呀。这涉及一个人的荣誉观、人生观。国家、人民可以给你荣誉,但接受者不该总拿这个来炫耀、说事儿。荣誉是再进步的台阶,不是背上的包袱。谦虚,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是进步、成功的前提。诸葛亮有一句名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不论做官、做事,都要有淡泊、宁静的心态。
古人讲“居官无官官之事”,如果一个官员老想着自己的官帽,肯定不会出政绩;一个知识分子,总在意头衔,一定不是真学者。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在副署长任上时,有所谓画家、书法家、作家来拜访我。先翻开随身带的一个小相册。说你看,我跟哪一位领导照过相。这领导当然比我级别高,他才炫耀。但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的作品水平高吗?
当然,他这样做也不犯法、不违规,甚至别人也不好意思当面批评他。但社会道德总有一个标准尺度,在社会这个大天平上会量出你的真假、深浅。媒体是“大众传媒”,当然应该用大众的、社会的标准来说话。
为学好虚荣 则欺世盗名
新京报:文章里提到这种现象关系到社会风气和价值导向,有这么严重吗?
梁衡:说它严重到什么程度?肯定不会到犯罪的程度,与贪污、腐败、奢侈、浪费还是不一样的。它属于虚荣、浮躁、虚假、自夸一类。但也是负能量,邪念一动,恶果万种。为官好虚荣,则窃官买官;为学好虚荣,则欺世盗名。常会结出这样的恶果:捏造数字、制造政绩、剽窃论文、争抢署名、伪造学历等。潜移默化地影响社会和年轻一代。事实上这种现象已经遍布社会,见怪不怪了。
当年鲁迅写了那么多杂文批评中国人的劣根性,如阿Q精神,这些劣根性也没到犯罪程度,但是潜意识里会形成一种低级劣质的民族素质。
新京报:社会和官场上的风气,还有什么类似的行为?
梁衡:好虚名的现象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来。12年前报上就登过,一个县委书记不管修桥、修路,每干完一件事就立一块碑,而且都要刻上自己的名字,不到10里路立了8块碑。前几年领导干部秀才艺成风,一个县委书记与交响乐团同台合作拉二胡,嘶哑走调,在网上传为笑话。一个市人大主任大秀才艺,连续两年的工作报告,竟是一首一韵到底的五言长诗。读者问:一律五言,碰到问题、数字,怎么表达?他根本就没想表达。
我们都知道毛泽东当年曾转战陕北,与老百姓一起看过一场戏。时隔五六十年,一位省级干部就以“我听说过这件事”为由,在看戏处立了一块碑,却借机落上他的大名。我从那个景点回来,游人都嗤之以鼻。宋代秦桧有臭名昭著的“莫须有”给他人定罪法,现在的官员却发明了“听说有”给自己立碑法。其他诸如出书立传,借回忆别人表扬自己,争兼虚职等。
道德层面要说服、倡导,更要领导带头
新京报:你觉得现在官场和社会的风气在好转吗?
梁衡:十八大之后在明显地好转,最明显的是在惩治贪腐方面。虚荣、浮夸、形式主义这样的风气也在改变,但是需要一个更长的过程,道德层面的东西要说服、倡导,更要领导带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一朝改变不可能。只有坚持去做。
新京报: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浮躁、虚假的风气?
梁衡:首先是上层的责任。中国古代讲“以吏为师”,官风影响民风。有一段时间官场虚荣、作秀、奢靡成风。二是舆论引导不好,电视上只见歌星一夜成名,不见英模勤勤恳恳。我这篇文章并不是新稿,两年前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现在又被挖出来在网上传,说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也说明无论官媒还是民间都在关注这件事。
知识分子应该看得更远更深
新京报:你在文章里提到知识分子是社会的精英,精英应该是什么样的?
梁衡:说知识分子身处思想界、知识界的前沿,应该看得更远、更深、更淡定,有独立思维。甚至比我们在职的党政官员、领导干部还要看得远,因为他是超脱的。没有具体的事务、利益掣肘。各国都有自己的智库,注意听取知识分子的意见。精英们的思想素质即是这个社会的素质。如果精英都被名利所俘虏,社会就成了一团泡沫。
现在我们提倡工匠精神,就是因为少有人踏踏实实干活儿。我们的游客到日本去买电饭煲、马桶盖。人家把一件小事都能做到极致,这种精神渗透到每个人思想里,落实到行动上,就是一种国力。
新京报:你此前写了不少批评官场风气的文章,是一贯的文风?
梁衡:人有荣誉心,甚至有一些虚荣心都很正常,但不能膨胀。比如幼儿园奖励小孩子一朵红花,他就会高兴地举在头顶上。那叫“萌”;如果成人也这样,就有点“二”了。讽刺揭露虚荣、虚伪,倡导谦虚、诚实,一直是文学写作的题材。皇帝新衣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元朝散曲家睢景臣有一首讽刺刘邦当皇帝后回乡的散曲《高祖还乡》,在文学史上很有名,搞文学的人都知道。刘邦的丑态就有点像今人把玩自己的身份头衔的样子。我一直主张“文章两为”:为思想而写,为美而写。作家要说真话,写美文。
新京报记者 王梦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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