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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只能是温暖流动的微粒,只能存在于诗

2016年11月05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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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汉德克年轻时在欧洲游荡。

  让我戏拟《试论疲倦》的文体来谈谈彼得·汉德克的这本书吧。

  为什么戏拟这个文体?你要写的可是一篇书评哎。

  这文体可以四处游走。还有什么比随意溜达的文体更合适谈这本精骛八极,离题万里的自由之书呢?

  你打算怎么溜达? 

  三个灵魂关键词

  灵光

  溜达是不可计划的。一切要听从偶然的意愿。比方说,我想起十天前见到汉德克本尊时,他说的一句话:“现在的作家都没有本雅明所说的‘灵光’了。如果我说我是一个有灵光的作家,我就是在说谎。但我确信灵光的存在。”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的是:他知道何谓灵光。他也自信曾被这灵光照耀过。只是他不这么说。你还记得本雅明怎么说起灵光的吗?灵光是对“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

  何谓“遥远之物”?显然,本雅明在暗指神,或上帝,或某个我们永远无法抵达、却会照耀我们的终极之物。在希伯来语中,“神”是复数。这意味着神有无数面相,“遥远之物”有无数形象,它化身大自然的万千面影。

  你不觉得汉德克的写作里,“遥远之物”一直在场吗?在他的《缓慢的归乡》《圣山启示录》《去往第九王国》,和这本书里的每一篇,都横亘着远方的荒野,主人公在荒野里踽踽独行,经历着独自的内在生活。这图景是一个象征--彼得·汉德克有可能是文学史上最后一个真实的荒原客。在他之后,真正的大自然,被写作者深刻体验过的大自然,作为他生命和灵魂的延伸的大自然,在文学中关闭了,消失了。这才是真正的“灵光消失”。悲哀吧?

  独一

  再说“独一”。这是汉德克贯穿一生的情结。他要求他的存在是独一的,他的写作是独一的,他的每部作品相互之间无论形式还是主题都参差不同,都穷尽自身最大的精神可能性,都是独一的。在每部作品内部,对于他的叙述对象,他都保持着“独一性”的洁癖。在《试论点唱机》中,他憎恨那种规模化格式化、将曲目一网打尽分门别类印刷成册的点唱机,他称它为“点唱机黑手党”;他竭力寻找个别存在的、哪怕是破烂、普通、曲目表是“机打和手写的大杂烩”的点唱机。拒绝复制和人为的整一性,寻求一切原始经验。他之所以在1990年执着于这样一种行将消失的过时物件并不厌其烦地叙述,是因为“他只是想要在它从自己的目光中消失之前牢牢地把握住它,承认一个东西对一个人会意味着什么,而且首先是从一个单纯的东西里会散发出什么来。”这句话泄露了他的写作的一个重要方法论。就像史诗围绕英雄散发的东西而写,他的《试论点唱机》围绕点唱机 “散发出来”的东西而写,于是他可能写的是一部关于点唱机的史诗。于是他看到它周围“被忽视的身影”:“在黄杨树旁的板凳上睡着一个人。在厕所后面的草地上有一大队士兵安营扎寨……在开往乌迪内的站台上,有一个强壮的黑人靠在一根柱子上……”可以说,彼得·汉德克是一切“独一”的“被忽视的身影”的搜集者。

  史诗

  这微小而温暖的“独一性”的反面,是千篇一律的“历史见证者”童话。1989年临近岁末时,一个德国熟人激动地邀请“他”一同启程见证柏林墙的倒塌。当“他”想到“第二天一早,在那家承载着国家使命的相关报纸上,便会刊登出那些诗意的历史见证人提供的首批诗篇,当然连同照片一起并且体面地夹着边框,而在之后的早上,又以同样的方式,会为之刊登第一批颂词”,他就一口回绝,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在这个荒原和群山环抱的、对历史充耳不闻的城市里……试图琢磨起一个像点唱机这样举世陌生的玩意儿来……”至今依然灵光闪耀的《试论点唱机》(1990年)和现在已平庸无奇的柏林墙——还有比这更好的对比吗?还有比这更好的关于文学力量的象征吗?

  可是,汉德克本人并没有你描述的那么彻底。在刚才那段引文之后,还有这么一段呢:“他那小小的打算好像与发生在他夜间最深沉的梦境里的东西发生矛盾……在梦境深处,他的规则显现为图像……一部波及世界的史诗:战争与和平,天与地,东方与西方,血腥谋杀与镇压,压迫、反抗与和解,城堡与贫民窟,原始森林与体育场,失踪与回乡,完全陌生的人与神圣的婚姻之爱之间胜利的统一……他感到远远在自身之外那个节奏在大幅震动,他似乎要用写作来追随它。”他依然渴望与中心世界的中心图景保持联系,甚至成为这图景的叙述者。也因此,他称自己为“史诗诗人”吧?

  这就是彼得·汉德克的灵魂戏剧性——一个为了“独一性”而偏离中心的顽童,和时刻意识到生活之整体性的史诗诗人之间的张力。顽童是他的天性,史诗是他的信仰。此处所说的史诗,是卢卡奇意义上的——一切事物都在史诗世界的内部被完整化,达到自我完善和同质,并相互关联。

  五个“世界祝福”

  你知道吗,他的“五试论”就是在对“独一之物”的发现和“离题”中,在难以言喻的灵魂曲线和意象纷披的诗性句群中,暗暗走向史诗的精神聚合。这冒险旅途的终点,是五个对世界的祝福。

  《试论疲倦》(1989年)——从童年的痛苦疲倦,到这个民族成员中“大屠杀-小伙子和小姑娘”的“不知疲倦”,到“真正的人的疲倦”,直到“上帝的疲倦”……作家在诉说对人类的兄弟之情,从局部触摸到整体时的彻悟和喜悦;

  《试论点唱机》(1990年)——一切“他”经历过的点唱机,与之有关的地点、人群、场景的回忆,一次盛大的命名;

  《试论成功的日子》(1991年)——不是世俗的成功,而是上帝的成功。使徒保罗的书信作为回旋曲不断奏响;

  《试论寂静之地》(2012年)——谈的是厕所,厕所里的寂静。作家写它的起因是:当他身处无话可说的人群中,关闭意识大门的时刻,作为远离其他人的手段,他独自与厕所和它的几何形态为伍。一到这寂静之地,沉默的冰河解冻,语言和词汇的源泉生气勃勃地迸发。“新的词语!伴随着新的词语觉醒。心没有受伤。实实在在地活下去……惊奇就是一切。你们接受我吧。”在远离人的地方,他爱着人,渴望融入人。

  《试论蘑菇痴儿》(2013年)——写的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全身心爱着野生蘑菇也具备最多蘑菇知识的采菇能手,实是作家的另一重自我。对待蘑菇,他有一个原则:“只有野生的东西才算数”。显然,“蘑菇”是完整、原初、创造性的人性象征。既是律师又是蘑菇痴儿的主人公,作为作家的自画像留在了这部作品中——一个既出世地关切人、研究人、呈现人,又入世地为人的存在权利辩护的人。在这篇“试论”的结尾,历经炼狱的“蘑菇痴儿”与他失踪的妻子重逢,和“我”,和一个年轻人,在“通向圣杯的小饭馆”里共进晚餐,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下榻。一个童话式的结尾。作者确信无疑地写道:“童话最终必然拥有它的位置。”

  听起来像是正义已经实现。

  诗的正义。微粒状的正义。微小,轻盈,穿透一切,最终停驻在那些无名无姓但独一无二的时光和事物之上。作家凝视并叙述着这些哑言而独特之物,将它们从死亡和遗忘中解救出来。如果没有他,没有他的叙述,它们将从未存在。但是在他的叙述之光照耀下,它们获得了永生。对彼得·汉德克而言,正义只能是温暖流动的微粒,只能存在于诗。正义的体积一旦大起来,就会变成砸在胸口的石头。唯有勘察粒子级正义的诗人,才能走向终极的正义。这是汉德克的这本书教给我的。我已很久没能从文学里学到什么。一旦学到,便是致命的,终生不忘。

  没有用。我听不懂你这些梦话。

  “那个被关押在罗马的保罗一再这样描写着冬天:‘加快步伐吧,赶在冬天之前过来,亲爱的提莫西亚斯。把我落在卡尔波什附近的特罗斯大衣给我带来吧……’

  ——那件大衣现在在哪儿呢?”

  彼得·汉德克化身使徒保罗,这样问。

  其实,他自己早已手捧厚厚的冬大衣,站在保罗的狱门外。周围环立着狱卒、信徒和看热闹的群众,他全然不顾。

  那被他改变的读者,也会如此。

  □李静(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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