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彼得·汉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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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04版)
哲学家汉德克
我写作的时候,对他人充满了敬意
新京报:写完《骂观众》、《自我控诉》和《卡斯帕》后,大家觉得你的文本具有强烈的后现代性,在表现现实的荒诞方面,都把你和贝克特相比,但你恰恰用作品来表达的是,人在面对荒诞现实处境时需要做出反抗,这在思想上反而和加缪更接近,你认为反抗荒诞的药方是什么?
汉德克:你要是给我一千块钱,我就告诉你药方(笑),不过那药方一定是我胡诌的。我并不是像加缪那样的存在主义者,我是一个本质主义者。我的辩证法是,我知道必须得过另外一种人的生活,必须体验其他人,但是这几乎不太可能,那我也无可奈何。但是我可以写作。我写作的时候,对他人充满了敬意。写作让我和他人保持一个良好关系,免于让我成为对别人有敌意的人。只要写作,我就是一个戏剧性的、与人为友的角色。
加缪有点太哲学了,作家不能只是一个纯粹的哲学家,拿出一个纯粹的教义来教育别人。如果不说药方,而说导师的话,对我来说,(导师)就是另外一种作家,比如托尔斯泰与荷马,或者是大自然,或者是老人与孩童,反正不是哲学家的理论。
新京报:那么你认为,作家比之哲学家来说,有怎样根本的区别?
汉德克:对于哲学家来说,作家太笨了;反之,哲学家搞文学,也太笨了,作家的活儿哲学家未必胜任。我信仰文学,一个好的作家也是一个哲学家,但是不能让人发现他是一个哲学家,他必须是一个无痕的哲学家。当然,要是没有哲学,也没有文学,但是不能试图让哲学在文学中形成体系。在文学中,没有黑格尔和马克思,只有歌德和荷尔德林。
新京报:那么尼采呢?
汉德克:尼采是个诗人,不是一种规定的体系内的。他想要一切,这也是尼采在19世纪的一个问题,他要整体性,所以他就疯了。尼采写的三本书,《快乐的科学》《人性,太人性的》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两者是好书, 尼采在其中既有孩子的一面,又有老人的一面,很安静又很凝练,就像一个亚洲的哲人,有一种戏剧性的友好。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却是一本大嘴巴的吹牛书,尼采在里面像上帝一样阐述对世界的看法。但你描述世界时,应该是平视而非俯视的。人一方面要谦虚,一方面也要调皮,《查》里没有调皮。
新京报:那你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也是这样理解吗?
汉德克:我更喜欢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家,比如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这样更性灵的哲学家,因为那些哲学是诗歌,而这也是我的理想,但是我现在已经做不出这样的东西了。每个世纪都不一样,据我所知,福楼拜、左拉、司汤达、托尔斯泰、契诃夫、果戈理、屠格涅夫,这些都是史诗时代的人,19世纪就是史诗的时代。但是这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作家如果想和他们那样写作,都是对那个时代的模仿,失去了原创性。
戏剧家汉德克
骂导演?这有点太对不起语言了
新京报:你初始的戏剧写作,是从对戏剧本体和人的本体处境的双重质疑开始的,可以说是哲学的戏剧化。那时你才24岁。一般而言,一位作家在写作初期多会动用自身的现世经验,创作“映射世界形象”的作品,再渐渐进入抽象领域。你则反其道而行之:一出手就以抽象的手段和内容进行戏剧表达,再慢慢回身创造略为具象的、寓言化的世界。这是什么缘故?
汉德克:我很年轻时写了《卡斯帕》,这个角色到现在还在我脑子里萦绕,一个16岁的少年走进门,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会说一句话:“我想成为我父亲从前那样的人。”卡斯帕是我此后戏剧创作的素材来源,我如今还在想,这样一个角色,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对这个世界是不了解的。他在世界上其实并不会说话,最后实际上是社会把他给毁灭了。
大概十年前,在布拉格有一个捷克的年轻人,20岁时在布拉格最大的广场上自焚,他这么做,是为了对世界发出抗议,而今很多年轻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也是这样。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孩子,社会会怎样对待他们?他们在社会中根本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我还会一直在这方面做我的工作。
新京报:中国也有这样的年轻人,今年就有两个年轻的自杀者在遗书里表达了对中国现实的绝望。这两个人一直在刺痛我,使我试图做一种戏剧的表达,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
汉德克:我也不知道方法是什么。你需要尽快动手去写,不要等太久。你应该尽快开始,不要怕错,许多自称是专业的作家,他们开始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是停下来时都是错的。所以,最好你开始的时候是错的,结束时就会对了。
新京报:谈谈语言,你非常重视语言在戏剧中的作用,那么你怎么看欧洲的“反语言”戏剧?比如格洛托夫斯基,他对语言持怀疑态度,他在剧场中展开一种不使用语言的肢体戏剧,这种趋势你怎么看?
汉德克:格洛托夫斯基这种尝试非常有用,但戏剧的核心必须是语言,格罗托夫斯基发明的新元素固然好,但无法取代语言而成为中心。就像一战以后产生的达达主义,无法代替真正的文学。一战后纯正的语言已经被肮脏的战争语言给淹没了。当时为了打仗,无论英法美德,都用花哨的语言为自己发动战争而正名,等到死了几百万人以后才发现,这样的语言已经够了。于是人们不再说民族、人民、天、地这些宏大的词,而是不停地“哒哒哒”,像孩子一样,这就是达达主义。当然,在那一刻,呐喊或嘶叫很重要,但仅仅是那一刻。如同荒诞戏剧一样,那是在二战和集中营这种痛苦的历史之后自然出现的产物。至于现在的社会怪状,会出什么新的戏剧派别,我就不知道了。
新京报:那么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体裁是什么?戏剧和散文(包括小说),你更爱写哪一种?
汉德克:我更多的是一个散文作家。戏剧和散文都很重要。戏剧对我的肺部健康比较好,不同的角色,不同的语言,需要不停地换气。(此处开始脱鞋,用肢体语言表达)我写过两部默剧,《形同陌路的时刻》,还有一本没有翻译成中文的戏,大致是说一个被收养的孩子自己想成为养父。来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里的灵感:大脚想成为大脑。一个末流角色想成为主角。
新京报:一个剧作家的处女作,往往隐含了他对所处时代的戏剧的整体性批判,和他认为自己应该坚持的另一种价值,你对当前戏剧的整体性看法是怎样的?
汉德克:我也不知道。每一部戏剧作品都有表现形式的问题。现在的戏剧,都不再需要戏剧性,都和绵羊似的,不再需要冲突了。导演弄的就像他们是世界的主宰一样,他们也不读书。
新京报:下一部戏可以写一下“骂导演”了吧(笑)?
汉德克:骂导演?这有点太对不起语言了。
思想者汉德克
书里是伟大的生活,我自己是小小的生命
新京报:据说你在年轻时曾有机会做一个牧师,但你放弃了,选择成为一个写作者。牧师和作家,在对待人生痛苦的问题上,恰好处在两端——牧师和上帝更靠近,对待痛苦具有一种超验性,而作家呢,观察现实,需要直面人生痛苦,当初你为什么做出这种选择?
汉德克:我要澄清,当年做牧师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机会,而是一种“义务”。对于穷孩子来说,做牧师是当时唯一一个能去上学的机会,牧师学校不用花钱,所以我撒了八年的谎,不然我上不了学。人必须去欺骗自己,“我应该去做一个牧师”,但我从来都不想做牧师。我有宗教性,但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派。作为作家,我现在比从前在牧师学校里还更有宗教性。
新京报:你所说的“宗教性”是指什么?
汉德克:对我来说,宗教就是比人现实的样子要更多面、更美好、更深刻、更内在。在内心中,人还有比自己意识到的现实更宽广更伟大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你应该、也是必须去成为的,它有一种逻辑上和伦理上的必要性。宗教在每一个个体的内心,这是我所说的宗教性。
从宗派上说,我属于天主教,但所有的宗教都是一样的,只要彼此之间不打仗。我是个挑剔的和平主义者,和平并不存在,我们需要为之而斗争。和平就像一部戏剧,是一种目标,不是一种状态。
新京报:你是个调皮的人吗?
汉德克:我有一种逗乐的、充满爱的调皮。你记得吗?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总是谈论跳舞,但是尼采不会跳舞,他要是跳舞,估计也很难看。《查》很装,哲学家一般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比如康德和黑格尔,他们一般什么都没真实地感知过。这些人都是“宅”在脑子里的,没有心,不用脑,不体验,他们其实想拥有的是权力。亚里士多德也是这样,他的世界里只有城邦和政治。
新京报:你觉得自己让人受不了吗?
汉德克:比其他人好点儿吧(笑),我本人可能更让人受不了。我写作书比我本人更“汉德克”。我书里的善意更多,书里的生活比我现实的生活更多。书里的生活是更伟大的生活,我自己的生命是小小的生命,有时候我在生活中挺恨自己的。
我在写作时,能够理解所有人,但我不是心理学家,我非常反心理学,我什么都不想解释,我只想去用表象来刻画最深层的东西,但这不容易,但是作家是美好的职业。歌德曾说,把最尊贵的灵魂拿出来给人看,是所知最美的职业,写作是这样的事情。作家超前于所有人感受到人类灵魂的美。
新京报:你感到自己有点像堂吉诃德?
汉德克:是的,我想做的是,用一种精确的语言和图景去描述伟大的生活,而今似乎电影正在做这件事,但是我认为电影里的生活不是伟大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是非常开放的,无论如何不能悲观,乐观也没必要。在这个世界,悲观是不被允许的,而乐观是愚蠢的。
新京报:你说自己是专业级读者,但作为作家“就像一只小蜗牛”,你觉得自己是不成功的作家吗?
汉德克:我是一个最好的专业的业余作家。这世界上自称专业的人太多了,我无法代表他们,我只能说,我在写作的时候,对自己要写的东西有清醒的意识,我明白我不知道的事情是什么。一个好的作家不是去造一个词,而是去规避一个词。有时候我会犯错,但是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犯错,这是“好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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