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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中的荒诞,天鹅绒里的针芒

2016年11月05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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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
书名:(英)安妮塔·布鲁克纳
版本:作家出版社
2016年8月

  多年前在图书馆的网络数据库里看过安妮塔·布鲁克纳(Anita Brookner)的论文,关于十八世纪的法国绘画,中规中矩,洛可可风那种典雅,格局略略显小,作为第一个获得剑桥大学斯莱德艺术史教席的女性,学识渊深自是不必说了。若干年后我才赫然发现,她同时也是写小说的那个安妮塔·布鲁克纳,同样典雅,但是天鹅绒里藏着针芒,偶尔刺人一下,非常有存在感。她在今年春天逝世,终身未婚,享年87岁,身后留下25部小说,获得过布克奖和大英帝国勋章,《泰晤士报》、《卫报》和《纽约时报》都及时发了讣告和评论,圆满谢幕,兼顾了体面与格调。在中文世界,7月推出了她最好的一本小说《天意》,译文优雅、装帧精美,我总觉得,如果布鲁克纳自己看到,会喜欢的。

  真相,现实版“未被实现的爱情”

  某种程度上,布鲁克纳是位隐士,幽居于伦敦肯辛顿的豪宅区,有十二年不接受采访,在社交聚会上总是“稍纵即逝”,终于有幸拜谒她的《卫报》记者,指出她的家有着优雅、近乎严峻的简单性,一个沙发,一把扶手椅,一个茶几。而她的语言,正如她的朋友、英国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所形容的,“具有完善的标点符号,让你听到每一个冒号和分号”,同样,极度简洁。在获得布克奖的那年,布鲁克纳说:“作为世界上最孤独和悲惨的女人,我觉得我可以被收入吉尼斯纪录。”作为忠实读者应当领悟,这话不能照盘全收,几分自嘲,轻微的冷笑,相当多的自傲,这是经典的英式“高眉”风格。

  《伦敦书评》曾经轻讥说,布鲁克纳多年来一直用不同的方式书写同一个故事:未被成全的爱情。虽然刻薄了些,也算确评。只不过,“自传性”与“自传性”还大不相同,女作家的自传性小说,又可分为“白日梦型”,比如《简·爱》;“幻想型”,比如《呼啸山庄》;以及不露声色的“现实型”,比如简·奥斯汀和伊迪斯·沃顿,不消说,安妮塔·布鲁克纳属于最后这个门类。

  她的祖父是来自波兰的犹太移民,经营烟草,为英国王室提供卷烟。父亲子继父业,母亲曾是职业歌唱家,夫妻二人在伦敦南部有大型维多利亚式别墅,家境殷实,但是婚姻不算快乐。布鲁克纳是家中独女,自少女时代就与家中环境格格不入,女性们的飞短流长,男性们的抑郁悲苦——当年父母有心周济二战时逃难的德国犹太人,使布鲁克纳“逃”到附近的画廊,那里有普桑和伦勃朗,是一个“更好的世界”。从1977年到1988年,她在伦敦大学考陶尔德艺术学院任教,专业是18世纪法国绘画,研究雅克·路易斯·大卫、让·巴狄斯特·格勒兹和安托万·华托。

  布鲁克纳一直未婚,父母老年时承担照护之责。到天命之年,她在学院派研究之外,转向小说创作,为自己开辟了一个新天新地。按照几乎每年一部的速度,她写了二十余年。完全无视周遭呼啸而过的后现代技法,她的写作在情感上节制,在遣词上精确,注重人物的反应而非行动,注重心境的变化而非关系的发展。

  即便绝望是彻底的,叙述却依旧保持着控制。这是非常优雅、非常重要的。

  天意,躲不过“门当户对”的英式主题

  《天意》是布鲁克纳的第二部小说,亦可算作学院派作家撰写的学院小说。小说第一句为全书定下基调:“很难说凯蒂·莫勒是怎样一个人。”凯蒂在一个地方性大学做研究工作,研究主题是浪漫主义文学传统。由于着装精致优雅,有巴黎腔调,对于家世又讳莫如深,所以同事们误以为她是“滚在钱堆里的时髦女郎”。实则她社会阶层较低,外祖母是来自巴黎的裁缝,外祖父是曾在杂耍班子工作的俄罗斯人,而母亲很早守寡,他们生活在一起,虽然生活富足,但是每日穿衣吃饭的无穷细节却只是琐屑庸俗。凯蒂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依靠外祖母的时尚教化和缝纫功力,举手投足一派淑女风范,但内心始终脆弱敏感,对于“英国风格”和精英圈子不无向往。

  凯蒂爱上了同事莫里森·毕晓普教授,英俊的、讲究仪表的、富于格调的教授,他出身上流,物质上比一般大学教授要富裕得多,在艺术领域见解不凡。但是,二人虽然有了身体关系,却不能更进一步走向婚姻。据说莫里森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友露西,就在二人结婚前,露西发现了上帝给予她的使命,选择去加尔各答与特蕾莎修女一起工作。这种“天意”使莫里森非常痛苦,以至于再难全情投入新的爱情。凯蒂为莫里森的痛苦而痛苦,也为自己与莫里森的关系而焦虑。她需要莫里森、还有与莫里森的婚姻所带来的拔擢力量,给她身份,使她脱离目前的生活。当她终于打破矜持预备采取行动,却戏剧性地与真相狭路相逢:原来莫里森已经另有所爱。

  好小说是要重读的,一般读者看到结尾,如同好的侦探小说的终局,既令人意外,细忖又在情理之中——莫里森对凯蒂的若即若离,不似他此前的情史所能解释,而费尔察德小姐的影子其实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揭示出来:她家拥有大片地产,她的父母是莫里森父母的朋友,她美丽、性感、聪明。凯蒂以“一种假装的举重若轻”为策略,可是旁观者一语中的,“她太用力了”,特别是服装方面总是那么精致整齐。倒是费尔察德小姐,一点没有体现出她是富家女,“通常穿一条棉布裙和一件深蓝色套头衫。那套头衫非常肥大,袖子几乎遮住她的手。”最打击凯蒂的可能是,到最后那刻,当凯蒂盛装出场,情场胜者费尔察德小姐“甚至还穿着她的棉布裙子。”推究细节的话,当年的露西也是一样“邋遢”,从某种意义上富家女的放松姿态是源于自信,对身份地位的自信。凯蒂的失败终究还是门第问题,门当户对,这是古老而常新的英式主题。

  荒诞,唤醒浪漫主义小姐

  作为学院派小说,《天意》在结构上的最大特点是引入了复调。凯蒂在课堂上带着包括费尔察德小姐在内的三位学生,分析贡斯当的名作《阿道尔夫》,无论是《阿道尔夫》本身,还是他们对小说的分析,都与《天意》的情节与主题严丝合缝。《阿道尔夫》写贵族青年阿道尔夫爱上了伯爵的情妇、比他年长十岁的埃勒诺尔。埃勒诺尔抛弃了家庭和孩子,接受了阿道尔夫的爱情,愿意为爱牺牲一切。但是这爱情迅速让阿道尔夫觉得厌倦、觉得被束缚。而当埃勒诺尔高烧而死,阿道尔夫又悔恨不已,余生郁郁寡欢。凯蒂特别强调《阿道尔夫》中的《前言》,“当一个人看到,从情感纽带的断裂所产生的剧痛,看到被骗的灵魂那痛苦的震惊,看到那完全的信任之后的怀疑——那怀疑被迫指向世界中的某个人,又蔓延到了整个世界;当他看到那被放逐回的、无法被重新安置的尊重,那个人感到,在痛苦的心里有某种神圣的东西,因为那颗心在爱。”这一段既可以形容莫里森失去露西的内心痛楚,也可以呼应小说结尾凯蒂的感受。

  小说文眼是凯蒂向同事的母亲、前文学教授介绍存在主义,她说:“存在主义,它的主要论点是这样的,人的自然境况天生就是荒谬的,因为他时刻都在作假定,而这些假定通常都是不正确的。任何开端都不会自然地导致一个人的好运,或者厄运。因此信心和乐观并没有任何切实的根据。所有的力量都以万物为刍狗。”这才是真正的“天意”。小说采用有限视角,描绘凯蒂的所见所感,但是对于莫里森的家境与爱情,惜墨如金。凯蒂要到最后时刻才发现,自己的一切“假定”都是浪漫虚幻的,太过乐观。以浪漫主义为研究主题的凯蒂,在结束《阿道尔夫》导读时说:“在无法忍受的境况中无休止地说理,却依旧被这样的境况所限,这是浪漫主义者的特点。”令人绝望的是,天意如此荒诞,毫无理性,而浪漫主义者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今日依然。

  《阿道尔夫》在《天意》中的另一重要性,还在于它的风格与布鲁克纳的风格在神髓上相似:极端干枯的语言与极端炽热的情感的并置,故事几乎像是被关在笼子里那样,布鲁克纳评价说:“即便绝望是彻底的,叙述却依旧保持着控制。这是非常优雅、非常重要的。”她被批评家视为文体家,就源于这种简洁优雅、举重若轻的控制感吧。

  在布鲁克纳笔下,凯蒂算不得可爱,不是毫无心机,更没有多么高尚。但是在最后时刻,当世界轰然倒塌,曾经是浪漫主义者的她,表现得像一个存在主义英雄。她在餐桌边落座,一边是心上人莫里森,一边是情敌费尔察德小姐,还有幸灾乐祸、已经知道她身世底细的教授同事,她控制自己颤抖的手,小说结束于简洁的一句:“她拿起自己的勺子,准备用餐。”——一本221页的小说,用了220页铺垫,高潮只有一个自然段落,然后戛然而止。作家技艺,尽在此中。

  □马凌(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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