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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船长郭川的20天

出发6天后落水;放弃副局级待遇挑战极限运动;成为首位单人不间断环球航海的中国人

2016年11月15日 星期二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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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5日,经过137天的航行,郭川回到母港青岛,创造了40英尺级帆船单人不间断环球航海世界纪录。 A12-A13版图片/视觉中国
2016年10月28日晚6时30分许,青岛奥帆中心灯塔处,近百位北航校友以及市民自发为郭川祈福。
2013年4月5日,青岛,环球航海归来的郭川与亲友拥抱。

  “中国·青岛号”已经在北太平洋上漂浮了20天。

  11月11日,四名法国专业远洋帆船水手组成的救援队,追上了它。在郭川失联20天后,最新消息显示,在“青岛号”右侧浮筒后方,发现了断裂的安全绳搭扣。这证明郭川在落水时,不仅穿着救生衣,也系着安全绳。

  从美国旧金山,到上海金山区,两个“金山”之间,是相距7000海里的茫茫大洋。这是“青岛号”船长郭川发起的又一项挑战——单人不间断跨越太平洋,预计用时18天左右。

  出发6天后,郭川于10月25日下午,在夏威夷附近海域失联。随后被确认落水。

  “你一定会成为航海英雄。”最近,青岛市旅游局副局长朱悦涛,总是想起12年前与郭川首次合作时说的话。12年后,他说,郭川达到的境界,“比我期望的英雄要高得多。”

  51岁的郭川是两项世界纪录的保持者。他创造了40英尺级帆船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和北冰洋(东北航线)不间断航行的世界纪录。

  郭川在中国现代帆船运动初起时走向海洋,他开创的航海事业几乎是中国现代帆船航海的缩影。在他背后,大众的目光被实现自我的决心和改写航海史的荣誉激荡着,一批民间航海人持续拥抱海洋,也被海洋改变。

  孤独、纯粹的家伙

  安立奎·伊格莱希亚斯演唱的《Hero》躺在朱悦涛的电脑里。郭川失联后,他听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航行第二天时,郭川发回的视频日志中的音乐。

  10月19日,从旧金山出发,横穿整个太平洋,原计划11月5日或6日抵达上海——郭川希望以20天或更短的时间,打破意大利“玛莎拉蒂号”船队创下的世界纪录。“玛莎拉蒂号”上曾有11人,“青岛号”上,只有郭川一人。

  朱悦涛对此次航行并不是很担心。他曾任第29届奥运会(北京奥运会)组委会帆船委员会综合部部长,在他的策划和参与下,2004年-2006年,郭川作为青岛城市形象代表,义务驾驶“青岛号”大帆船远航,沿途宣传奥运,先后完成了远赴日本下关、中国东南沿海行、克利伯环球帆船赛等一系列远航。

  他看着郭川从“小学生”,一路精进,成为举世瞩目的极限职业帆船手。

  郭川出发前,他到北京为郭川饯行。“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别成了老水鬼,淹死是不行的。”

  “好,好。”郭川答应。

  10月26日中午,朋友的电话打过来,“郭川那小子,20个小时没动静了。”朱悦涛下意识反应,“会不会是GPS故障?”

  船还在跑,显然不是GPS故障。

  从二十节左右的速度,突然降到几节。不正常减速让一向乐观的朋友异常严肃:“联系不上人,不知道人在不在船上。”

  在航海界,人员落水被视为致命危机。

  12年前的恐惧,潮水一样涌过来。

  2004年,为了宣传奥运,朱悦涛策划了中国到日本下关的航行。那是国内绝无仅有的帆船跨国航行。郭川是青岛人中为数不多摸过大帆船的。他被选作船长,远航日本。起航第二天遭遇台风,狂风暴雨中,朱悦涛将近12个小时联系不到郭川。

  “躺在床上,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7点突然接通电话时,朱悦涛眼泪哗地流出来。

  他希望能像上次一样,过不多久,又能联系上。但很快,美方的搜救消息传来,帆船大三角帆落水,甲板上没有人。10月27日,救援人员登上了“青岛号”,但船上没有找到郭川。

  在青岛,失联和搜救的消息像突袭的冷空气,让这座海滨城市里每一个听过郭川故事的人打个冷颤。

  出租司机们翻腾着记忆里的细节讲给乘客:2013年138天环球,吃的是压缩食品,雨水洗澡。回来的那天,晨曦里人头攒动,他在船头点燃烟火,一个猛子扎进冰冷的海水,和妻儿跪地相拥……

  “这是一个坚韧、孤独,又非常纯粹的家伙。”朱悦涛告诉新京报记者。

  拓荒者的喜忧

  10月28日晚,郭川近百位北航校友和部分青岛市民,在青岛奥帆中心的灯塔下,用跳跃的红烛摆出“郭川平安”的字样。

  同一天,1900公里外的深圳,正在参加第十届中国杯帆船赛的宋坤和船队的12位水手,在海上一起听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的《海,海和海》,并为郭川祈祷一分钟。

  宋坤是中国女子环球航海第一人,中国帆船的另一位标志性人物。2013年,单人环球航海后,郭川被称为“现实版的少年派”。他在一个诗歌类的微信公众号里,朗诵了那首诗。“我同样不知道什么是海。”在朗诵的开头他解释说,“海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对于海洋,朱悦涛曾有过一个雄心勃勃的奥运“三步走”计划——“先跨国航行,然后中国沿海航行,最后环球航行。”

  2004年,作为北京奥运会的伙伴城市,青岛希望通过帆船打造城市品牌。时任2008年奥帆委综合部部长的朱悦涛希望用3年时间,“干三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但因为缺乏了解,对航海的安全性、科学性完全没有了解,“是闭门造车,干想出来的。”朱悦涛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用青岛话说就是‘彪’(傻)。”

  国内几乎没有停靠帆船的码头。尽管这里有国家体育总局青岛航海运动学校,但青岛的海面上也很难看到帆船。

  朱悦涛从上海一个帆船销售代理手里,谈下了一条亨特40帆船。这艘船成为国内第一艘注册的远洋帆船,代码“001”。

  他没有找帆船运动员。奥运会比赛都是小船,像是汽车的场地赛。远洋航海则都是大帆船,类似越野赛和拉力赛,“不是一个等级的。”兜兜转转,他找到了郭川。

  那时,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飞行控制器专业毕业的郭川,辞去了副局级的职位,沉迷于滑雪、航海等极限运动。

  “我断定那时的他还不具备远航能力。”但俩人一拍即合,希望干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

  在朱悦涛的策划下,郭川分别于2004年和2006年,完成了中日下关友好航行和“中国沿海行”。

  朱悦涛印象最深的是郭川在到达下关的欢迎仪式上的发言。他担心不善言谈的郭川“政治水平不够”,提前拟好了发言稿。郭川没有朗诵那些“意义深远”的官方语句。

  他说,“我6年前来过日本,坐飞机两个小时的事儿;6年后,我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冒着最大的风险,在海上走了6天,又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我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个青岛市民对下关人民的情谊。”

  朴素又浪漫的言行,以拓荒者的姿态,推开了一扇面向海洋的门。“日本人的赞赏,让你真切地看到文明和文明的交流。”朱悦涛对新京报记者说。

  但两趟远航结束,朱悦涛打了退堂鼓,“环球航海需要的技术和资金都太难。”

  除了海上不可预测的危机,职业帆船在陆上也阻力重重。市里领导疑虑,一叶扁舟,船毁人亡谁负责?企业不屑一顾,船翻了,企业形象往哪搁?保险公司也不敢接单,“没有这个险种,因为风险太大。”

  最惨痛的例子是当初与他合作的帆船代理商——“帆船已经让他赔得倾家荡产”。

  但郭川希望走下去。2006年,41岁的郭川,决定去欧洲学习。理由简单:他不想只做形象代言,“希望把爱好变成一个真正让别人信服的东西。”

  先把自己活出来

  10月27日,美国海岸警卫队暂停搜救郭川后,郭川亲友、校友和团队成立了救援指挥部。通过民间力量,先后协调了厦门远洋“瑞安城”号和一艘日本轮船进行搜救。

  “目前夏威夷附近的海水温度在25摄氏度以上,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决不放弃!”10月28日下午,郭川的妻子肖莉声明称,郭川团队和亲友正在联络美国当地专业的民间救援组织,准备在海面以船载直升机方式进行地毯式搜救。

  作为郭川的粉丝,曲志国一直关注着搜救信息。

  2009年,曲志国在青岛一家都市报做校对。35岁的他从没有离开过山东省,每晚扎在报纸堆里圈圈画画,生活平淡而稍显沉闷。直到他从报上看到了克利伯环球帆船赛的船员招募广告。

  那是一项打有郭川印记的赛事。克利伯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业余环球航海赛事。2005年,正在筹办2008年奥运会帆船赛的青岛成为国内首个与克利伯结缘的城市。郭川成为第一位参加这项赛事的中国人。

  曲志国报了名。他想要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干一件伟大的事”。没想到参赛的最后关头,签证被拒签。直到2011年,他才和宋坤等共6位中国籍船员,开始一段历时2个月的克利伯远洋航行。

  曲志国与郭川仅有过两次会面。

  2012年,郭川开始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曲志国带着女儿登上朋友的船,送郭川出海。临行时,郭川说,“没有远方,只有故乡。我一定回来,明年春天见!”人群激昂中,几十艘船在海面划出波澜,把他送出很远。

  2013年,曲志国再见郭川时,40英尺级帆船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的世界纪录已经诞生。郭川在奥帆中心,向来访者示范升降帆。曲志国怀着崇拜的心情,走过去问候他。

  曲志国开始接触克利伯的2009年,郭川正在完成从业余到职业航海的跨越。

  2009年,他与抑郁症同行,完成了2008-2009年赛季的沃尔沃环球帆船赛。此后,为了摆脱中国元素带来的名利,他决定开始环球挑战。“我要做到名副其实。”郭川曾对媒体表示。

  陈小曾见过郭川为之付出的代价。2011年,她协助旅游卫视,跟拍在法国拉罗谢尔港训练的郭川。彼时,他备战的是一个跨大洋航海的经典赛事——横跨大西洋迷你帆船赛。

  “每天两点一线,吃的东西非常单调。” 在陈小的印象中,郭川过的是一种苦行僧式的留学生活——早上8点到港口修船、训练,晚上7点多回去查邮件、给怀孕的妻子打电话。

  因为当时没有团队,孤身一人备战的郭川,为了最大限度减少精力消耗,早中晚三餐吃的都是淋了西红柿酱的法国肉丸。

  作为赛事历史上出现的第一个中国人,郭川曾一度领先,成为最大的“黑马”。同时,他也遭遇险情,与死神擦肩而过。

  陈小觉得,郭川很像《月亮与六便士》里的画家,“放弃了从前优越的生活,走向了一条充满挑战的路。”她起初不太理解,为了比赛,郭川曾错失了照顾父亲的机会。

  “通过他的行为,我的生命观有改观。”陈小告诉新京报记者,郭川会让你意识到自己首先是一个人,“你要为自己负责,要先把自己活出来。”

  2013年初,欧洲发行量最大的权威帆船杂志《风帆与帆船》写道:现代远洋航海这门技术正在变得全球化,48岁的郭川从一位工程师变身为中国最顶尖的水手之一,他用行动证明中国的航海运动正在兴起。

  谁能阻挡川流入海

  美国夏威夷时间11月6日晚,由当地商人谢航组织的为期两天的民间飞行搜索行动结束后,郭川家属从飞行搜索队员传回的照片中发现,在一处名叫加德纳礁的上部有一个类似人形的物体,在阳光下还拖着阴影。

  美方再次出动飞机进行搜救。一天后,那个类似人形的物体被证实为岛礁上的一处人工建筑物。依然没有郭川的行迹。

  “我从来没有把他当英雄看,从来没对他说‘加油’,也没有鼓励他去创造新的世界纪录。”11月1日,为救援郭川紧急支付救援费用的同学接受新华社采访时称,“我感觉他有压力,内心有种东西在搅扰他。”

  宋坤知道那种被搅扰的感觉。

  11月2日,她正在准备接受一档访谈节目的采访。化妆师问: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做这样的挑战?我还是理解不了。

  这是过去十年中,她遇到的再平常不过的一个问题,此时却最难回答。

  如果在以前,她会盯着提问者,语速轻快地反问:就像跑马拉松,为什么在交通如此发达的时候,有人还去跑42公里?你为什么不坐车、不骑自行车呢?

  但最后,她只默念了一句话:“谁能阻止,一条河流奔腾入海。”

  宋坤和曲志国都是克利伯帆船赛2011-2012赛季的船员。此前,她的工作是在帆船俱乐部做翻译,同时,做青少年帆船的推广。2012年,她第一次远航,一下就爱上了这项运动。

  远洋航海与近岸玩帆船是完全不同的体验。风帆几百斤重,船上任何一项工作都要几个人配合。导航、气象、天文、水流、水上交通……可以学的东西太多,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狐狸掉进鸡窝里”,开心得不得了。

  2012年,主打业余航海的克利伯环球帆船赛已经在中国打开市场。与宋坤一起报名参赛的女性逐渐增多--空姐、教师、会计师,还有自己开店创业的人。

  宋坤决定环球航行。2013年,船队从英国出发时,郭川去为她送行,还把自己的睡袋送给她。11个月后,她成为第一位全程参与克利伯赛的中国船员,也是第一位完成环球航海的中国女性。

  危险与美景是航海的两张面孔。风浪曾把她摔得撞伤了尾骨,“吃光了船上所有的止疼药”,但上岸看医生时,她却不敢说疼,“怕失去继续航行的机会。”

  这种残酷的浪漫几乎根植于所有有过航海经历的人心中。曲志国穿越赤道的时候,在甲板上干活,海水打在身上,暖暖的。没有风的夜晚,天上是闪闪的银河,帆底是发光的单细胞生物,人和船躺在其间,非常虚幻,又无比享受那一刻的宁静、自由。

  暴风雨的夜晚,一出船舱,风迎面堵得人窒息,四周黑漆漆一片,最害怕船长喊话作业,但越是恶劣的时候,越忙活。在黑暗和恐惧中,完成一段工作,就是对心理的突破和锻造。

  宋坤喜欢清风扑面的夜晚。月光照在海上,一条船在波浪中起伏,“就像骑着骏马在银色的草原上驰骋,像御风前行的侠客。”

  但绝非没有恐惧。郭川曾多次讲到航海圈里的一个故事——曾经有一对航海的夫妇,男的爬上去修桅杆,突然被卡住,完全没有救生的办法,女人眼看着男人挂在桅杆上,直到腐烂。

  就在郭川横跨大西洋的赛事开始前,一位选手在训练中坠海。“海洋最可怕的是,很多东西是未知的。”郭川对陈小说。

  他也曾袒露自己的恐惧:我好像随时都处于一种“提心吊胆”的状态。比如仅剩的那个电子风向标,我总是担心它又被风吹走了。有一次,恍惚间,我好像发现它也不见了。常常这样,自己吓自己一跳。

  “但是不管有多少痛苦、恐惧,你总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做到,看看自己有多坚强。”宋坤告诉新京报记者,那种挑战和冒险,让微小如尘埃的人,找到自己的意义。

  终有一天,再去航海

  朱悦涛无法想象郭川落水时的情景。

  他听着那首被郭川编进儿子笑声的《Hero》,那一天,郭川刚刚结束频繁的收帆和缩帆,夕阳打在舵盘上,惬意中,朱悦涛体会出自由、纯粹和孤独。

  按照他最初的想象,2004年时,他与郭川将去干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要对社会有价值、有影响,郭川要成为行业的标杆。”

  12年后,他说,郭川达到的境界,“比我期望的英雄要高得多。”

  克利伯之后,宋坤去参加了英国皇家游艇协会的培训。帆船从最初的工作,成为一项事业。

  北京奥运会之后,中国帆船赛事越来越多,“不少内陆城市也在打造自己的帆船赛。”宋坤成了中国第一批职业帆船水手。夏季,她在密集的帆船赛里扬帆,同时,也从事着赛事解说等工作。

  去年,宋坤担任沃尔沃环球帆船赛的解说主持。拥有4名中国船员的“东风队”在与诸多世界帆船强队的竞逐中,拿到第三名。当船队在“阿布扎比-三亚”赛段获得赛段冠军时,宋坤在兴奋地叫喊中流泪了。这是沃尔沃环球帆船赛41年历史上,中国船队的最佳成绩。

  曲志国依然上着夜班。妻子开了托管所,白天,他帮忙照看着二十几个孩子。

  2012年在海上的两个月成为曲志国唯一的一段航海经历。回来那天,市民挤满了木栈道,几十米的路,锣鼓队激鸣中,走了一个小时。因为严重晕船,他瘦了30斤。

  女儿读二年级的时候,老师得知了他的航海事迹,请他到学校开讲座。那是他最大规模的一次分享。更多时候,那段经历就像被他珍藏起来的航海服,成了专属自己的一个秘密。

  “不管你吃过多少苦,想过多少次再也不去了,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再去。”每当有大帆船在码头停靠,曲志国就带着妻子和女儿去参观,他有时会想,“也许有一天,会再去一趟。”

  报道显示,在郭川之后,有近50名中国人通过克利伯远航;在青岛,每年有5万余人参与帆船运动。

  救援还在继续。郭川的妻子肖莉把救援的过程都记进日记。

  “这次如果他回来,你最想跟他说什么话?”有记者问。

  “看日记,看我这九天的日记都写了什么,让他天天看一看,看看大家都怎么睡觉的,看一看,我都记了哪间屋睡了哪些人,哪个人睡在地上,哪个人睡在沙发上,我全给他写下来了。”

  (感谢马贤贤女士为本文采访提供的帮助)

  新京报记者 李兴丽 山东青岛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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