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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诞生”后,他得到了净化的明晰

2016年11月2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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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举杯庆祝。
《帕斯捷尔纳克传》(上、下)
作者:(俄罗斯)德·贝科夫
译者:王嘎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9月

  “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字,是刹那间幸福的刺痛”,《帕斯捷尔纳克传》开篇的这一句,闪电般击中了我,它也为这部长达千页的传记定下了最隐秘的基调。

  传记也是一种塑造。怎样来书写这样一位在创作上如同大自然一样丰饶、其人生又贯穿了二十世纪所有历史的诗人?这部传记中,作者这部打破了通常模式的传记作品,分为三部五十章,以“幸福”的获得及其付出的代价为主题,以“六月 姐妹”“七月 诱惑”“八月 变容”为三部曲各自的乐音标记。帕氏本来因为癌症死于初夏(5月30日深夜),但传记作者却把其生命的尾声放在了苹果成熟、压弯枝头的八月。耐人寻味的是,帕氏的“替身”日瓦戈即死于八月末,那时他身处一辆拥挤的电车内,相信自己看到了车窗外的拉拉,挣扎着向她奔去,却因心脏病发作猝死。——你相信这个神话吗?你是否从中感到一种令你战栗的“更高意义上的真实”?

  “良心烛照下的艺术”

  滴落在生活中的诗歌

  悲剧的主人公完成了他自己,也超越了他自己,在传记作者贝科夫看来,连他在“诺奖噩梦”之后的英年早逝也死得恰到好处,“四周的世界绽放了,用初夏的全部美好为他送行。……所有罪错都已洗赎,所有苦难都被战胜。剩下的只是告别。”在某种意义上我认同这样的诗意描述,虽然我还很不满足。但贝科夫以“六月 姐妹”作为传记第一部的副题,在我看来却恰到好处。

  对于早期的帕氏,全部诗学就是“生活,我的姐妹”,诗人和他的“生活姐妹”(这包括了大自然)一起成长。在以赛亚·伯林看来,帕氏比任何人都更生动地诠释了文艺复兴的理念,“即认为艺术家是可与大自然本身相匹敌的创造者”,他所拥有的天赋也使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将人与事物“鲜活的品质和生命的律动”传达出来。(以赛亚·伯林《苏联的心灵》)

  而王嘎所译的这部传记中的帕氏的早期诗,也使我对一个诗人的天赋有了新发现。王嘎的翻译,不仅进一步揭示了帕氏特有的诗性感受力和隐喻才能,也让我感受到了一个诗人的脉搏跳动,如《麻雀山》一诗的开头和节尾两节:

  “你被亲吻的双乳,仿佛在净瓶下洗过。

  夏日如泉水涌溅,却不会绵延百年。

  我们让手风琴低鸣,却不会踩踏节奏

  夜夜起舞,任由音调与尘土飞扬。”

  “透过树影,浮现出正午、漫步与圣灵节,

  小树林要让人相信,世界向来如此:

  就这样被浓荫顾念,被林间空地感染,

  被我们承担,仿佛云朵滴落在印花布上。”

  这里,诗一开始的“净瓶”,它不仅使肌肤相亲具有了诗性的净化意味,也给全诗定下了音调。而全诗最后的“滴落”,不仅富有诗意,也有助于从整体上把握帕氏的诗。在帕氏看来,诗歌之泉的“涌溅”,首先来自于“吸收”,生活姐妹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慷慨”。因此他会钟情那云朵浸润的印花布。

  这样的诗,借用茨维塔耶娃的话来说,“吻过(读过),就会爱上”!但问题在于,就在帕氏写下这些诗篇的年代,俄罗斯大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且不说阿赫玛托娃在三十年代恐怖时期创作的令“高山低头”的《安魂曲》,曼德尔施塔姆早在1921年就已写下了他那首预言般的《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正如曼氏的遗孀娜杰日达所说:“曼德尔斯塔姆和阿赫玛托娃是最早意识到斯大林时代之实质的人。”而在帕氏早期的诗中呢,并没有那种阿赫玛托娃式的令人心惊的句子,人们不会明显看到如布罗茨基在谈论曼氏时所说的“诗人与帝国对立”这一“原型困境”和对应关系。

  的确,当曼氏挣扎在流放地沃罗涅日的那间小房子里,人们有理由说那个“生活在别列捷尔金诺别墅中”的童话诗人“受的苦不够”。谈起这位被官方和民间都视为“俄国第一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讽刺语)的诗人,人们有理由给予道德上的责难。这就是为什么诗人希尼会说二十世纪俄罗斯诗歌的历史构成了一个“审判席”。

  读了这部传记我深感欣慰,因为它再次证明了帕斯捷尔纳克一生的创作,仍是一种如茨维塔耶娃所说的“良心烛照下的艺术”。历史的检验是无情的。除了偶尔流露、很快就被自己删去的“鬼才知道是谁下的”的歌颂之辞,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生经受住了这样的良心的拷问。

  “永恒的童年奖”

  受难者临终前说“我快乐”

  话再回到阿赫玛托娃那句“永恒的童年奖”之类(“他被授予了永恒的童年奖,/在慷慨和光辉的星辰映照下”),它是对帕氏的赞美,但也暗含了讥讽。但是帕斯捷尔纳克并不幼稚。他在二、三十年代的《主题与变奏曲》、《崇高的疾病》、《施密特中尉》、《第二次诞生》等作品,都显现了对历史过人的洞察力,并隐含了着日益严峻的时代和个人良知的冲突。对于俄国革命,帕氏和他那一代人中的许多人一样,并不持一种拒绝的态度(他曾称革命为一场“了不起的外科手术”)。但他后来渐渐发现,革命的音乐变成了恐怖的噪音。

  在由早期的异教徒式的,泛神论式的世界观转向一种基督徒式的信仰后,帕斯捷尔纳克“几乎愿意跟一切和解,曼德尔施塔姆正相反”。帕氏很不理解曼氏为什么写那首讽刺斯大林的诗,虽然他私下里对斯大林的厌恶并不亚于任何人。

  说到斯大林,帕氏与他的关系,成为这部传记的一个焦点。帕斯捷尔纳克与斯大林,诗人与暴君,这是典型的“俄罗斯命运的对位”。对此,这部传记有耐人寻味的揭示:“联结帕斯捷尔纳克与斯大林的,不仅是相互的吸引与排斥。使他们相联的还有彼此间的制约。”

  他们互为“镜中人”。在权力的周旋中,帕氏大体上保持了诗人的尊严。很早我就听说过斯大林讲过“别动这个天上的神人”。看了这部传记,我才知道斯大林这句话很可能是帕氏自己编撰出来的。他之所以这样编撰,是因为他了解斯大林,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洞悉俄罗斯精神之谜。因而传记作者会借题发挥:“人们将记住我,也将记住你。所以,你这鞋匠之子,可别忘记我——艺术家之子。”

  如果说他早年的态度是“照单全收”,到了创作《日瓦戈医生》前后,“他拒绝了极权的诱惑,不惧结果。他又重新开始写诗……”(弗拉迪斯拉夫·祖博克《日瓦戈的孩子》,董帅 译)

  而到了决意将《日瓦戈医生》交由国外出版时,帕斯捷尔纳克真像奥登的诗所写的那样“我们必须去爱并且死”了。之后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1957年在国外发表《日瓦戈医生》,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迫于国内巨大压力,他不得不拒绝接受,成为“追猎的喧声”中的受难者。

  但是这样一位受难者临终前对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我快乐”。是这样吗?就像维特根斯坦对自己的发问:“我的工作真是值得的吗,是的,只有当一道来自上苍的光芒笼罩然着它时如此。”即使在受难中,帕斯捷尔纳克也是幸福的,并曾因这幸福而泪流满面,因为他通过牺牲、受难和奉献达到生命更高层次,因为他以全部的勇气和创造力,承担了一部伟大作品的命运。

  即使就艺术发展而言,传记作者也为我们做出了精当勾勒:“帕斯捷尔纳克以极其主观的抒情为起点,直抵散文叙事,由有意识的印象主义的朦胧归于经典的、传统风格的明晰。”

  他所说的经典的明晰,是指《圣经》式的质朴和启示性。去读《日瓦戈医生》最后部分收录的《圣诞之星》吧。有人说仅凭这一首诗,诗人就可以不朽了。

  □王家新(诗人,著有诗歌《帕斯捷尔纳克》《瓦雷金诺叙事曲》)

  圣诞之星(节选)

  严寒的夜晚像一个童话,

  不知是谁从暴风卷集的雪堆

  悄悄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狗缓步徐行,小心张望,

  向牧人的帮手乞怜,等待灾难。

  有几个天使夹杂在人群中间,

  也走在这路上,经过这地方。

  他们没有实体,无影无形,

  所到之处只留下他们的足迹。

  众人乱哄哄地围住一块巨石。

  天放亮了。雪松显露出枝干。

  “你们是什么人?”马利亚问道。

  “我们是游牧民和上天的使者,

  前来为你们两个唱响赞歌。”

  “不能都进去。请在门口稍等。”

  ……

  他浑身闪亮,睡在橡木的马槽,

  宛若照进树洞的一缕月光。

  驴嘴和牛鼻孔

  代替了他身上的羊皮袄。

  人们站在阴影下悄声说话,

  就像家畜在窝棚里低语。

  忽然,不知是谁从昏暗中

  把星相家推到马槽左边不远处,

  他转身一看:那圣诞之星

  像一位宾客,在门边望着童女。

  (1947)

  (王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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