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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尔迦 安达卢西亚的精灵骑手(2)

2016年12月0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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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所说的那片土地,是西班牙也是整个欧洲最南部的“诗意王国安达卢西亚”,是他的“远离尘世的天堂”、有着“细密画”魅力的格拉纳达。

  (上接B08版)

  隐喻迷宫的秘密

  “你的双唇是恍惚的黎明”

  洛尔迦的《塔马里特波斯诗集》作为遗作出版后,也赢得了读者们的迷狂与赞美。我注意到译者王家新在书中注明:这部诗集的形式取自阿拉伯诗歌,短小押韵,被誉为“一个人从阿拉伯语进入西班牙诗歌的主题”。

  一直以来我认为洛尔迦一定受过苏菲教诗人的影响,前不久见到西班牙诗人胡安·梅斯特雷,我向他询问此事,他的回答证实了我的想法。洛尔迦的诗意象凝练,纯净又复杂,多种文化的集合在洛尔迦创作中呈现出扑朔迷离意象、迷宫、水晶、月亮、马、血和刀刃弓箭,在洛尔迦的诗里都是隐喻。假设不懂得隐喻的作用,读者根本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对故乡的深情,他的爱,他奇异的感受力借助这些事物所表达的情感,都会纳入“神秘”的幽暗之中。

  洛尔迦善用隐喻,以致很多人读他的作品恍若进了迷宫,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他的诗歌跳跃性很大,常常是上一句意犹未尽就跳到看似毫无关联的下一句。理解力如果跟不上他的思维或想象力,则只能看到诗人一掠而过飞逝的背影。洛尔迦在《组曲》中更多地运用了将短诗组成系列的“套曲”,增加音乐性的尝试,即使在翻译中不能达到原文的美妙,也能从他跳跃的句子中感到那独特的节奏——

  “松柏。/(死水)。//白杨。/(清水)。//柳树。/(深水)。//眼瞳。/(泪水)。”

  不同植物的外观和感知象征,决定了与它的形象类比吻合的水的形态,而水的形态最终要抵达的是人的泪水。这首小诗节奏明快,译者用词清澈简洁,音乐感跃然纸上。他写时钟停顿,

  “一种白色的沉默/一个可怕的圆/在那里面,星辰/以十二个漂浮的黑色数字/彼此冲撞。”

  他深深知道,钟表里的时间刻度,无非是“一个时间里的空间”,真正的时间如不驯服于停滞的星辰之无限,是沉默和回流,是无始无终。他写太阳,以小蜗牛,老奶奶,还有“我在用你纺着/我的心!”

  然而,正如圣琼·佩斯所说:“人们都说我幽暗,而我却在光辉之中”。对洛尔迦的阅读不该停留在盲目的崇拜和猜测中,他的一些诗篇需要拥有与诗人同样的感受力和经验的想象力,那么我们便可知道,一些看似“神秘难解”的诗句,是何等的明晰:

  “在圆形的/十字街头/六位美少女/起舞。/三位粉红,/三位亮银。/昨夜的梦还在寻找她们/那金色的波吕斐摩斯/却把她们/全拥在怀中。/吉它!”

  这首洛尔迦写于早期的《吉它之谜》,明明白白用少女隐喻六根琴弦,而圆形十字街头则是整把吉它,独眼巨人波绿斐摩斯指的是吉它的音孔——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拟人化的隐喻在于诗人赋予一把吉它深沉的感情表达,像记忆在寻找演奏者的手指,这不是谜,这是解谜的人在场并告诉你谜底——诗歌的隐喻是这样一种能力:用一种熟悉的经验去理解一种陌生的经验。经由隐喻,诗人通过想象力将看似互不相关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诗人是精通关系之秘密的高手:怀特进行精神分析时求助于诗人,弗洛伊德说诗歌与精神分析共享人的潜意识材料。拉康干脆说:“只有诗歌可以阐释。我无法把握它坚持的东西。”上述种种仅仅是想说明,洛尔迦大幅度跳跃的诗句,梦游人般的呓语,破碎的意象,表面给人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印象,如果读者只是被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和盛大的名声所覆盖,而并不深究他诗歌中传达出的丰富的感知、意义和其中所蕴含的历史、社会等背景,那么,我们将永远无法知道这些诗篇真正有价值的部分在何处。

  “读不懂”并不是构成一个诗人有魅力的必要条件,而对“神秘”的探究,只能在诗歌文本和诗人一生的经历中寻觅。另一方面,他最脍炙人口的《梦游人谣》中,戴望舒先生译作“船在海上/马在山中”、而王家新先生译作“船在远方的海上/马在山中”的这句著名的诗,大多数人只是惊叹“神来之笔”,并猜度洛尔迦是如何让那阵绿色的风连接起山与海、船与马,却不知这也许是诗人最直白的一句诗呢?

  2013年秋天,我在希腊参加首届雅典国际诗歌节期间,和友人一起登伊米度山,到了山半腰小憩,放眼望去,不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在抬升,高至我的视力水平线,一艘船赫然在眼前航行。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洛尔迦一定是也在这个角度望见过大海行船,望见过身边低头吃草的骡马,这分明就是一句即景之诗,那醉人的绿是吉普赛姑娘,也是周遭世界的一切事物的辉光映照。

  欲望及其界限的诗人

  “我在用你纺着我的心”

  在《简单的情歌》这首诗中,洛尔迦写道:“在你的果园/长着四棵石榴//(拿去我的——新生的心)。”在《猎手》中他写道:“四只鸽子/飞出去又飞回来。/落下四个影子,/全都受了伤。……”。在《三棵树》里他写道(那奇异的诗句):“那里曾有三棵树。(日子带着斧子来了。)……”

  精确的数字不是别的,是具体,具体的爱,具体的伤口,具体的死亡。因其具体而可感,而能使人共情,看到诗人的心如何在与生活的碰撞中颤抖。洛尔迦与聂鲁达都写过令人动容的爱情诗,他们曾一见如故,互相视为知心挚友。但聂鲁达著名的《二十一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从中可以看到无奈和痛苦后的告别与新生,而洛尔迦的诗则始终蔓延着最温柔也是最深重的悲伤。

  布鲁姆在评论洛尔迦的时候指出:“洛尔迦和雪莱一样,是欲望及其界限的诗人。”抵达情感的界限并拓展此界限,只能说明洛尔迦感情的强度何等惊人。他在诗中说自己有七颗心,却需要他自己去找寻;而“我的胸膛里有一条蛇不肯睡去/它颤抖,因那古老的吻”。或许,对于洛尔迦这样的诗人来说,去爱就意味着在活着时就要死去,像死者那样去爱,以截断生命的时间留住那强烈的情感,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他的诗中有那么多死亡的意象——

  “小黑马,哪里去?带着你的死骑士?”又如他在《简单的情歌》里写到的,情人果园里的四棵石榴树,诗人献出自己的心,最终心和石榴树都消失不见了。他在诗中用了“长着四棵石榴树”、“会有四棵石榴树”直至最后一片空无,暗示了诗人一无所获的爱情如死寂,只在人间留下了爱和一首首诗。甚至,他写过一首题为《格拉纳达,1850年》的诗,这个时间比他出生的1898年早了48年——诗人写他生前见到的景象,依然是在故乡格拉纳达,他望见那里的喷泉,卷曲的葡萄藤,飘在八月天空上的云,“我梦着我不在做梦”,然而何为生之梦?又何为死之梦?在诗人看来,生命和爱无生无死,无过去未来,因为诗人借助语言而永生,正如狄金森在诗中写她与所爱之人死后的情形,同样也是爱之力量超越生死的写照。

  诗人和译者王家新曾说,洛尔迦“要接近或从他身上唤醒的”就是“魔灵”(或译为“精灵”),美国诗人默温也认为,正是在“精灵”的掌握中,洛尔迦的诗歌有着“最纯粹的形式、音调、生、存在”。洛尔迦1930年在哈瓦那的一次演讲中谈到了“精灵”这个词用来意指犹如神助的灵感。他否认了精灵在西班牙其他地区仅仅意味着“小妖怪”的意思,也否认了它是爱嫉妒、捣乱、恶作剧的魔鬼的代名词,“都不是,”他说,“我说的精灵幽暗、颤抖,是苏格拉底那位极善良的‘小神’的后裔,大理石与盐的混合体,在他饮下毒芹汁的日子愤怒地将他抓伤。”苏格拉底的小神是善,是善之理性,是经由心灵感受抵达的万事万物秩序的象征,而洛尔迦用一生的创作捍卫了这一神圣的信念。

  译者王家新在《死于黎明》的序言中写到了他和一行诗人去拜望洛尔迦故乡的情形:安谧的正午,空气中是燃烧的火。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位骑在马上的骑手。他梦游般从诗人们身边经过,消失在另一条小巷中。——八十年了,在西班牙,在安达卢西亚,这位最著名的诗人的遗体还未找到,洛尔迦还活在世上,在他的诗中,在掠过马鬃的微风里。

  □蓝蓝(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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