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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方确认4年前岫岩洪灾瞒报死亡人数

2012年8月当地发生洪灾泥石流,官方通报称死5人;近日记者调查发现仅一个镇就有8人遇难

2016年12月15日 星期四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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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3日下午,杨福珍手捧着大儿子和儿媳妇的死亡证明。2012年8月4日凌晨,暴雨导致的泥石流袭击了岫岩县南马峪村。杨福珍失去了丈夫、大儿子和大儿媳。
12月14日下午,残存的岫岩县偏岭镇丰富村村部二层楼房还在讲述着那次泥石流灾害的惨烈。
12月14日,一块“山洪灾害警示牌”矗立在南马峪村。
12月14日上午,颜士珍站在曾经和老伴儿孙太双生活过的家。当年的泥石流冲毁了房屋,卷走了颜士珍的家以及丈夫孙太双。

  2012年8月3日至4日,受台风“达维”的影响,辽宁省鞍山市岫岩县遭遇暴雨,部分地区引发山洪。此次灾难被命名为“2012‘8.4’洪灾”,杨福珍所在的牧牛镇,是岫岩县受灾最重的乡镇之一。洪灾后鞍山市最后一份可查到的公开通报称,据不完全统计,此次洪灾共造成5人死亡、3人失踪。

  近日,一篇“岫岩县疑似瞒报2012年洪灾死亡人数30人”的报道再次将这次灾难拉回人们的视线。新京报记者走访调查牧牛镇的南马峪村、牧牛河村、牧北村发现,仅牧牛镇就有8人在洪灾中丧生,其中南马峪村有5人。

  12月14日下午,鞍山市官方成立的调查组确认,岫岩存在死亡人数瞒报情况,彻查清楚后,将对相关责任人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网传38人死亡名单至少8人信息一致

  从牧牛镇主路往西,拐上一条两米多宽的村道,过十多里地,就到了杨福珍生活了半辈子的南马峪村。三面群山环绕的坳地里,狭窄的村道弯到山脚,一路铺出几百户人家。

  进村路边,竖着一块山洪灾害警示牌。村里随处可见不知名的山沟,边上一些支棱着的木架还有门窗的形状。杨福珍抖落下木头上的积雪,“都是洪灾留下来的,就跟伤疤一样。”

  关于那场“洪灾”,当地村民至今仍会谈起。2012年8月3日至4日,岫岩地区普降暴雨。据当地官方对这次暴雨的描述,截止到当年8月4日,岫岩全县平均降雨量200毫米,县防汛指挥部山洪灾害预警系统测量,4日零时至3时降雨量为172mm。此次降雨最大特点是时间短、强度大,个别地区降雨集中,是百年不遇特大洪水。据多名村民介绍,4日凌晨,暴雨引发山洪,村里几乎被洪水吞没。

  杨福珍在这场洪灾里失去了丈夫于太铭、儿子于学久以及儿媳陈美玲。另一个村民付广萍失去了爷爷付德玉和奶奶辛世春,奶奶至今还未找到。

  记者走访还发现,除了南马峪村,牧牛镇的牧牛河村和牧北村也在当天遭遇洪灾。时年28岁的温丽(女)、64岁的孙太双(男)以及56岁的高明旦(男)均在洪灾中丧生。

  这些人员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和媒体报道的38个死亡人员名单里的具体信息一致。

  综合统计,岫岩县牧牛镇有8人在洪灾中丧生,分别是付德玉、辛世春、于太铭、于学久、陈美玲、温丽、孙太双、高明旦,在38人名单中,这些人分别编号为23号到30号。

  时任村会计称村里如实上报

  据记者调查,牧牛镇的遇难者家属,在灾后两个月里,都陆续收到了镇里下发的补偿金。死1人发放3万元,房屋冲毁另补4万元。

  杨福珍称,灾后一周,在医院住院的她收到了镇领导送来的补偿金,她还存着当时工作人员给她开的“收据”,上面写明“因8月4日暴雨洪水造成于太铭、于学久、陈美玲三人死亡抚恤金”,共9万元。

  付广萍称,洪灾两个月后,乡镇领导来到家里,送来6万元现金,说是死者的补偿金。没有签署任何协议和证明。

  洪灾20天后,牧牛河村的颜士珍被叫到乡政府,领取7万元补偿款,“乡里说其中3万元是丧葬费。”

  洪灾5天后,同是牧牛河村的曲增余家收到乡镇通知,前去领取补偿款。“镇里工作人员递给我3万元现金,说全县都一样,死一个给3万元。”一个月后,曲增余收到房屋损坏补偿款4万元,还被要求在乡里开具的一份收据上签了名字。

  此后,洪灾似乎只是乡里的谈资,村民说,平时也会刻意给遇难者家庭一些关照,“但是家庭破坏了就再也无法愈合。”

  事情似乎就这样了结了,直到4年多后。

  今年12月14日下午,鞍山官方成立的调查组确认,岫岩存在死亡人数瞒报情况。

  对此,时任南马峪村会计的王从轸告诉新京报记者,当年8月4日早上五点,洪灾过后自己趟水进村,从村民处了解到有人被水冲走的消息。上午8点多,当时的主要乡镇领导一行数人来到村里,指挥救援和善后。

  王从轸称,当时他已经核实到,村民杨福珍家中3人和付广萍家中两名老人被冲走,除老人辛世春外,其他四名村民遗体均被找到。当时乡镇领导进村后,他便口头告知“村里死亡5人”的消息,后来,经过仔细核实,又将死亡人员具体信息书面递交镇里。“但乡镇政府怎么往上报,村里就不知道了。”

  王从轸透露,据他通过其他村了解到的情况,这场洪灾全县丧生总人数应该有30余人。

  ■ 追问

  瞒报灾害死亡人数如何追责?

  新京报记者注意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明确规定,有关单位和人员报送、报告突发事件信息,应当做到“及时、客观、真实,不得迟报、谎报、瞒报、漏报。”其第六十三条则进一步阐释为,“迟报、谎报、瞒报、漏报有关突发事件的信息”,根据情节,将对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法给予处分。

  既然有法可依,为何仍会出现瞒报事件?在国家行政学院教授汪玉凯看来,这种情况的出现,与部分基层政府畸形的政绩观有关。汪玉凯表示,基层官员在升迁时,往往会面临重大安全突发事故“一票否决”的情况,在这种压力下,为了防止影响升迁,部分地方官员本着侥幸心理,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事故影响“往下压”。在他看来,突发灾害信息不仅不应该瞒报、少报,更应当向社会公开。

  瞒报死亡人数,当地领导应当承担怎样的责任?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法官、行政法专家李洋说,对于谎报、瞒报领导干部的追责,除了按相关法规追究法律责任外,还要进行党内问责。《关于实行党政领导干部问责的暂行规定》中提到,对突发性事件处置失当,导致事态恶化,造成恶劣影响的,对党政领导干部实行问责。弄虚作假、隐瞒事实真相的,要加重问责。

  汪玉凯认为,尽管事故起因是自然灾害,但根据我国的应急响应机制,因灾死亡30人以上的,需要启动“Ⅰ级应急响应”,在此种情形下,包括民政部等多部委需要介入。一些地方官员担心在天灾中,调查出“人祸”,因此会出现“瞒报”。而这一部分涉事官员,应当按照玩忽职守追究责任。 新京报记者 王煜 李玉坤

  ■ 故事

  消失的亲人

  12月12日下午,辽宁省鞍山市岫岩县牧牛镇南马峪村飘起了雪。

  村民杨福珍的家在南马峪村的最里头,一间二十多平米的主屋,房顶上盖着铁皮板,边上几根木棍支起半拉猪圈。跟当地传统的两间砖房一围院的构造相比,她的家显得简陋。

  她在这里住了四年多,跟小儿子和8岁的孙女一起。“以前我家也有三间房,还有一个不小的鸡舍。”杨福珍指向远处山脚,一处隐约可见的破栏杆旁,四年前的那场洪水,在那里冲走了她的丈夫于太铭,大儿子于学久和儿媳陈美玲。

  沿着坡路兜个圈,山沟边上的一片废土堆,曾是村民付广萍的家。跟杨福珍家相似,她家坐落在离山脚很近的地方,也几乎是同样一波山洪,将她的爷爷付德玉和奶奶辛世春卷走,连同房子一起。

  被洪水吞噬的村庄

  12月12日下午,杨福珍刚接到村干部的电话,问起4年前的那场洪灾。她搁下电话,裹上大衣棉帽沿坡路往上走,在当年丈夫、儿子、儿媳三人遇难的老屋旁愣着。想起四年前的“草草下葬”,杨福珍呵出一口气,“没想到,四年后死去的亲人才被关注。”

  看到“鞍山调查岫岩洪灾瞒报”的新闻后,杨福珍关上了放了一天的电视,眯了一会儿。外面飘起雪,没多久,这个位于辽东半岛的小村落,就白成一片。

  当年她的丈夫和儿子在自家对面百米外,盖起了一百多平米的鸡舍,养了五千多只鸡,盘算着靠这个操持起全家的营生。2012年8月初,鸡舍刚出第三茬小鸡崽儿,杨福珍丈夫于太铭往鸡舍跑得勤,儿子于学久夫妻俩干脆住在鸡舍里。

  杨福珍看到天气预报说,还会下一天暴雨,却没想到,暴雨在当天夜里就来了,于太铭担心鸡舍被冲,跑到鸡舍边上堆石头堵水。忙活完回到屋里,一直不敢休息,第二天凌晨2点多,见雨越下越大,于太铭决定去鸡舍叫回儿子儿媳。“他戴着头灯又跑向鸡舍,我扒在门口观望。”

  屋外漆黑一片,杨福珍紧盯着丈夫的头灯,“几分钟后,我看到头灯一晃,没影儿了。”她称,就那一瞬间,洪水从鸡舍的方向泻下来,沿着地势较低的村道轰隆而下。

  待洪水小些后,杨福珍背起四岁的孙女,绕上一侧的山头寻找,仍无所获。

  69岁的牧牛河村村民颜士珍回忆起四年前那个夜晚,手颤抖了起来。她的老伴孙太双生前在村里已经做了13年的生产队队长。

  4日凌晨2点左右,孙太双接到村干部打来的电话,让他沿着河道边看水情,通知危险住户转移。孙太双临走前嘱咐颜士珍在家里等他。孙太双走后半小时,村里停了电,电话也没了信号。“我在家里点了蜡,好让他认门。”

  蜡烛烧了半截,孙太双敲了窗。“可是他连屋都没进来。”颜士珍打开窗的一瞬间,大水和泥石流就涌到屋里了,房子一下子被冲垮。“我拽了下老伴的手,但是水流太大又被冲开了。我就喊‘老头子救救我’。”她描述说,嘴一张开,就灌满泥水,泥沙埋到胸口动弹不得,眼看着老伴从窗户外消失。

  时任南马峪村会计王从轸清楚记得,3日晚,自己接到镇里通知,要求村干部通知各个生产队队长,连夜告知家住危险地段的村民转移。村里2000多人口,14个生产队,村干部一人分包四五个生产队。

  时任南马峪村支书王相义回忆,自己接到通知后,就联系各个生产队队长,妻子也用座机帮忙通知,“隔一会儿就要打电话通知一遍。”通知后王相义冒雨进村,但没走多远,就被大雨和水流挡了回来。到了夜里,村里突然断电了,通讯也没了,王相义就跟村里断了联系。

  儿媳温丽至今没有找到,成了牧牛河村村民曲增余一家的痛。

  曲增余在雪地上踩出半个圈,里面隆起的几块巨石下就是儿子儿媳曾经的住处。4日凌晨的最后一通电话里,曲增余得知儿子与儿媳被山洪困在屋顶,几句话后,便再也联系不上。

  次日早上,曲增余在两里地外见到了爬上岸的儿子,儿媳却杳无音信。曲增余和家人、村民一起顺着河沟往下找,一路打听。听说有死人的消息就去看,看到泥窝就去挖,半个月里,几乎跑遍了周边所有的乡镇,却一无所获。

  “直到今天,听说哪里淹死人我还是想去看看。”曲增余说。

  付广萍的奶奶辛世春被冲走后没有下落,之后几乎每年,家里人都会在周边城市河道打听消息,一直问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丹东市,都没有找到。付广萍望向远处的一座山丘,“今年,我们在爷爷坟地上给奶奶立了个招魂牌,算是合葬。”

  多名遇难者家属称,家人遗体找到后,裹上红布,找几块木板搭个棺材样,找个山头就葬了。

  洪灾之后

  4日天还没亮,王相义进村了解情况,到处都是泥沙水和冲下来的杂物,知道有人遇难后,他跟村民一起将遇难村民遗体抬回各家。

  至于村民遇难情况,王从轸回忆,第二天早上五点,自己趟水进村,从村民处了解到有人被水冲走的消息。上午8点多,当时的主要乡镇领导一行数人来到村里,指挥救援和善后。

  至于为何仍有山坡处村民的家被冲走,王相义称,有些村民“很犟”,他们不相信这次暴雨会带来多大的危险,劝也劝不走。

  牧牛镇素有香菇之乡的美誉,在当地,有点积蓄的村民都会搭起菜棚种香菇,此外,村民还会在山上放养些蚕蛹,增加收入。村民称,种香菇和养蚕都是“要劳力的活儿”,家里没几个男人帮衬也做不了。

  杨福珍舍不得花钱盖蘑菇棚,打算留着给孙女读书用,家里靠小儿子打工挣钱维持生活。

  颜士珍在老屋不远处买下一间房住下,年近70的她种着七八亩玉米;曲增余一家在灾后搬离村庄,四年来几乎没有回去过。

  而付广萍一家,他们还打算继续寻找奶奶的踪迹。

  王相义说,洪灾期间自己努力帮着村里忙活,心里不好受也有压力,所以洪灾之后不久,就辞了职。

  本版采写(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李明

  本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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