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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辉 越老越放肆

2016年12月1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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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凤尾》
作者:马家辉
版本: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6年10月
马家辉,生于香港,湾仔长大,传媒人、专栏作家、文化评论学者,亦为台湾问题研究员。成长时期正是香港经济崛起的七〇年代,却因读了李敖离港赴台。
马家辉的系列著作《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死在这里也不错》《爱上几个人渣》等

  新书发布会上,马家辉戴着墨镜,穿着一身尽显身形瘦削的黑衣,在讲台中央一站就是两个小时,独自一人,插科打诨、脏话连篇,人群中不时爆发笑声。这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锵锵三人行”中的毒舌马家辉。

  53岁的马家辉,用时三年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龙头凤尾》。起初,他只是为了配得上“作家”二字,想为生养他的湾仔写点什么。每天早上8点起床,写作到中午。写到13万字,太太住院,生死攸关,写作中断;写到17万字,优盘坏掉,书稿丢失,彻夜失眠。2015年底,历经周折,18万字终于完稿。他带上太太和小孩去京都游玩,突逢京都六十年不遇的大雪。在漫天飞雪中,马家辉感到“生命里有个事情结束了,好像老天也在替我庆祝”。

  这部被王德威称为“以江湖、爱欲为香港历史编码,借此点出绵亘其下的‘感觉结构’”的小说,终于让马家辉找到了自己所爱。他说:“年纪大的好处,就是很多事不稀罕,不被收买,不被诱惑,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他坦言自己有些后悔,后悔这一切开始得太晚了。

  写作

  “写小说,就是不断挖出自己的心”

  马家辉写了大半辈子时评和散文,尽管被大陆读者熟知是作为“锵锵三人行”中的常驻嘉宾,他最为得意的身份还是“作家”。从1992年起的二十余年中,他出版过三十余本书,从曾引发台湾洛阳纸贵的《消灭李敖还是被李敖消灭?》,到引人拍案的《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爱上几个人渣》,再到和杨照、胡洪侠合写的两岸三地《对照记@1963》,语言张弛有度,无一不佐证了马家辉“以卖纸为生”的自嘲说法。

  一日,他在徐克家中赴宴,其妻施南生半开玩笑说,其实马家辉不是作家,因为作家要创造出一个想象的世界。马家辉也自知文学光谱犹如金字塔:从塔尖起是诗、小说、戏剧,下面才是散文。于是暗下决心,非要写出一部长篇。十五六岁时外公讲过的哨牙炳“金盆洗捻”故事,如同“潜水艇浮出水面”。因为外公早已过世,为了解细节,早年社会学的学术训练发挥了作用,马家辉到香港大学图书馆翻读旧报纸,回生养他的湾仔拜访长辈叔父。写到17稿11万字时,马家辉觉得故事不够有生命力,推倒重写,为了铺垫荒诞的故事,他将时间前推至1936年,于是有了这部《龙头凤尾》。

  《龙头凤尾》的故事从1936年底写到1943年春,这段时间的香港是各种势力的角逐地,英国殖民政权、日本帝国、岭南军阀、青帮洪门、国民党、共产党、汪精卫集团。主人公陆南才原本只是一名木匠,后加入“南天王”陈济棠的部队,命运改写,又阴差阳错成为“孙兴社”掌门人,称霸一方。文笔老辣,大有从江湖会党一窥香港近代历史的抱负。

  《龙头凤尾》中的粤语对白贯穿始终,是马家辉的一次语言尝试。身为香港城市大学老师的他一次在课堂上讲莫言的《檀香刑》。他让学生用自己的家乡话朗读其中的片段,发现用山东话读莫言最带劲,于是受到启发:“作家写作,其实就是要保留语言最美好的部分,就是他的母语。粤语符合这部小说中的情境、人物的年代和身份,我自然就这样写了。”被问及对读者的期待时,他回想起《断背山》第一幕:一位老人起床,断背山静卧窗外,衣柜里挂着衬衫,而衬衫的主人,他的爱人已经不在了。“如果读者读《龙头凤尾》时,能有这种哀伤感,我就成功了。”

  完成第一部长篇,马家辉终于明白,写小说的过程,是不断挖出自己的心。他说:“长篇写作最难的,就是要用人物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把自己的血肉拆解,建立小说里的血肉。”

  香港

  “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各自为生,把江湖混得有声有色”

  马家辉的香港传奇不只在笔下,更在血肉里。上世纪60年代,香港还是一座普通的殖民地城市,马家辉就出生于“疯子、妓女、黑社会横行”的湾仔,“我们都知道它(黑社会)存在,却觉得它在也无妨。当然这些人也作恶,但他们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讲究‘江湖道义’,讲规矩和公道”。马家辉曾调侃说,湾仔有一半的人是黑社会,另一半是想要加入黑社会的人。一次,年少的马家辉在路边吃早点,旁边黑社会的人动起刀子,血溅在身上,用手一抹,继续喝咖啡。

  马家辉的家庭就是那个时代香港市井的缩影,空气潮湿,房间拥挤,姐姐们挂在房间的内衣内裤就在他头顶。全家赖以生存的麻将馆就在他家中,那时来他家打牌的舞女络绎不绝,儿时的马家辉就坐在麻将台旁一边做功课,一边偷瞟女人旗袍露出的腿。马家辉的舅舅是个瘾君子,他曾亲眼目睹舅舅为了要钱,企图用刀砍杀自己的父亲。一天,马家辉的母亲接到电话,转过身平静地对大家说:“你们的舅父自杀了,跳楼,警察叫我们去殓房收尸。”

  从小目睹过黑社会杀人、瘾君子吸毒、舞女们赌钱的马家辉,想借他的“香港三部曲”做一件事——透过上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香港湾仔的黑社会,书写一段没人记得的黑暗历史。他知道香港有过两段黑暗:1941年,日本夺走新界后,香港有5天处于无政府状态,黑社会四处杀人越货;1956年,台湾国民党动员了香港黑社会的两万余人,连续三四天杀人、抢劫、强暴。心中挥之不去的江湖情结,书写那段被世人忘却的黑暗时代,想为生养他的湾仔写故事——借《龙头凤尾》,马家辉的夙愿实现了。

  但马家辉的香港传奇远未结尾。接下来,他打算从“香港三部曲”的第三部写起,写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暧昧、灰色,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各自为生,把江湖混得有声有色。”

  反叛

  “反叛是不及物动词”

  写完这部小说,马家辉才渐渐找到作家的感觉。他后悔年轻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写评论。他不止一次自问,如果早一点动笔写小说,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又深知人生没有回头路,遗憾过后,只有更努力才行。

  “年轻的时候写评论,好像眼中的世界黑白分明、是非分明。年纪越大,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自己也释然了:很多事真的说得清谁对谁错吗?年轻的时候,是非对错更吸引我。到了这个年纪,我反而对事情的过程、原因和背后的故事更感兴趣。”马家辉说自己写了这么多年,从最初想要影响社会的“知识分子的抱负”,到开始反思生命。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走到了越来越多不可解的境地。

  尽管后悔,他却毫不讳言一以贯之的反叛个性。和年轻时的反叛相比,马家辉觉得如今的自己更反叛,更放肆,更任性。不变的是,他依然处于不安和焦虑的状态,依然时常自省。

  “人们总觉得反叛是一个及物动词:反叛学校、反叛老师、反叛父母。对我来说,反叛不及物动词,反叛是一种精神。”马家辉时刻警惕着不自知的服从,克制思维里蠢蠢欲动的惰性。他说自己越老越放肆,因为一个不放肆的人,反叛是没有力量的。

  几年前,他读到《心经》里的一句话:“远离颠倒梦想。”这里的梦想指妄想。意思是摆正认知,远离痴心妄想。马家辉却说:“我不是越老越远离颠倒梦想,而是越老越亲近颠倒梦想。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放肆主义者。”

  目睹了香港半个世纪的变迁,马家辉感到记忆中那个灰色而暧昧、富有人情味的香港变了,它慢慢变得乖戾、挑剔、不可理喻。如果让他重新选择,或许他会选择活在那个记忆中的香港,一个兵戈铁马、爱恨交织、风云变幻的江湖。

  我不是越老越远离颠倒梦想,而是越老越亲近颠倒梦想。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放肆主义者。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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