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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独家对话岫岩洪灾38人死亡名单统计制作者:

“总得有人知道真实情况”

2016年12月18日 星期日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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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记者12月13日在遇难者家属手中拿到的一份岫岩洪灾死亡人数统计名单,这本来是一份45人的名单。12月16日,记者见到了当地一位退休老干部。该老干部证实这份名单是他挨家挨户统计的,划去的7人是因为无法核实,剩余38人经过核实在灾害中遇难。新京报记者 吴江 摄
12月16日,岫岩县兴隆镇于家堡子,村里靠近河道的这一院子瓦房还保留着被洪灾损毁后的样子。新京报记者 吴江 摄

  ■ 人物介绍

  魏民(化名),辽宁省岫岩县人,曾在当地政府部门任职多年,现退休在家。

  2013年6月,只身前往岫岩多个乡镇走访调查,核实2012年“8·4”洪灾遇难人数,整理出一份洪灾死亡人数名单。

  ■ 对话动机

  近日,一份辽宁鞍山岫岩2012年洪灾死亡人员名单引起关注,这份名单详细记录了当年因灾死亡人员的姓名、住址,一共38人。这和当年鞍山市对这次洪灾死亡5人,失踪3人的官方通报差距甚远。

  随后媒体介入,相继核实了名单中的部分人员,发现这份名单可信度极高。报道发出后,鞍山市官方成立的调查组确认,岫岩洪灾存在死亡人数瞒报情况,彻查清楚后,将对相关责任人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这份38人的名单出自谁手,如何统计出来的?近日,新京报记者在岫岩见到了这份名单的统计制作者魏民,一名普通的当地退休干部。洪灾过后将近一年,魏民发现自己了解的情况和官方通报的不一致,觉得很吃惊。为了今后有份有根据的材料可以参考,魏民带着纸和笔决定一人去调查,先后跑了多个乡镇,最终得出了这份38人死亡名单。

  “我决定一个人去调查”

  新京报:对那场洪灾的记忆是什么?

  魏民:当时我住在县城,2012年8月3号那天开始,雨下得很大,但没想到这场雨会引发一场灾难。4号早上,我出门看到河里水涨得很高,水流也很急,几乎漫上河岸。在当地,我几乎没见过这么大的水,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马上联系村里的亲戚,但是村里通讯断了,电话打不通,去村里的车也不通了。第二天联系上亲戚后才知道,很多村子都遭遇了洪灾和泥石流,还有村民被冲走。我心想,村里肯定遭难了。

  新京报:什么时候去核实洪灾死亡人数名单的?

  魏民:2013年6月。

  新京报:核实人数之前知道“瞒报”的事吗?

  魏民:我老家所在的乡镇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洪灾后,村里的亲戚告诉我,我们镇死了十几个。但是8月6号,我看到新闻报道“8·4”洪灾,说岫岩全县有5人在洪灾中死亡,我感到很奇怪,人数咋对不上。

  之后,死亡人数就成了当地人经常聊起的话题,“县里瞒报死亡人数”的说法在我们当地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另外,在我记忆里,岫岩当地有关部门在暴雨那几天,没有下发任何形式的通知,据我了解到,遭灾的村庄也没有接到通知和转移要求。

  新京报:当时你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去核实这件事?

  魏民:当时我已经从县里某个部门退休在家,是个老党员,也算个老干部。

  我一直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县里遭这么大的灾,任何人都没有权力隐瞒真相。我想,总得有人知道真实的情况,万一有一天有人查起这件事,也得有份有根据的材料可以参考,所以我决定去调查清楚。

  新京报:为什么洪灾过后这么久才去核实,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魏民:洪灾过后几个月,瞒报在岫岩县都是最热的话题。渐渐地,(死亡人数)传出很多版本,后来甚至传言死了上百人。

  我一直在关注这件事的进展,关于洪灾一直没有真相,也没有新的情况报告。我想知道真实的情况,是有人故意隐瞒,还是这次灾难没有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

  我判断,出了这么大的事,有关部门应该已经掌握了情况,但是我也没有能力和资格去干涉政府工作,只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自己去核实。

  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遭难的家庭损失惨重,失去了亲人和财物,如果如实上报,他们应该能够得到上级部门的重视,拿到应得的补助,及时重建家园。

  “6天跑了八百里”

  新京报:核实过程是怎样的?

  魏民:早年工作中积累的走访调查经验给了我很大帮助,也付出了很大努力。那时候是2013年夏天,将近30度,天比较热,每次进村,总有一群人围在树阴下乘凉。村里的野沟里,还残留着洪灾冲下来的杂物。

  我第一个走访的是偏岭镇丰富村,距离县城30多公里,当天就核实到5个遇难者。

  事先并不知道哪里有人遇难,有多少人遇难,只能摸索调查。每到一个乡镇,我就沿着公路边上的住户打听当地哪些村子有遇难者,然后再进村,找到村里的知情人问当时村里的遇难人员,再找到遇难者的家属,一一核实。

  我当时计划走访的地方,是我事先打听到的洪灾受灾严重的6个乡镇,牧牛镇、哈达碑镇、偏岭镇、大房身乡、兴隆镇、岭沟乡。一连6天每天早上6点出发,一个人开着车进村,白天全在村里走访,晚上7点左右才能到家。粗略估算一下,那6天里我跑了八百里地。

  新京报:名单怎么形成的?

  魏民:走访时我带着记录本和笔,核实到一名遇难者,我就记下遇难者的姓名、年龄、住址等信息,后来我把名单制成了电子表格,当年登记的手稿我至今保留着。

  新京报:最终的核实结果如何?

  魏民:最终,我统计出一份45人的遇难者名单,受灾严重、遇难人数多的主要是哈达碑镇、牧牛镇和偏岭镇。45人名单中,有38人是确切的遇难人员,另有7人是作为疑似遇难人员暂时登记的。

  7人中,有6人我没有见到家属,没有核实到准确的死亡消息,登记的信息十分有限。还有一名杨姓村民,是在洪灾后意外落水身亡,不能算作洪灾遇难者。

  新京报:家里人支持你做这件事吗?

  魏民:我去走访时刻意隐瞒了家人,怕他们反对,就说自己出去办事。直到前不久媒体曝光后,家人才意识到这份名单跟我的关系,他们觉得,就算我统计出了真实的死亡名单,也做不了什么。媒体曝光名单后,家人还特意交代我,不要向外面说,怕招来麻烦。

  新京报:家人担心招来什么麻烦呢?

  魏民:没有人知道这份名单是我统计的,可能也有人在查名单的来源。虽然时任的很多政府领导都调任了,但家里的子女都在当地工作生活,还是会有顾虑,担心受到影响。

  新京报:核实期间心理感受怎样?

  魏民:我核实完偏岭镇就发现死了5个,当时心里就有底了,认定政府极有可能隐瞒了真实的死亡人数。

  我去遇难者家里走访时发现,他们中有不少还没有恢复正常生活,灾难给他们带来很大打击。印象最深的是牧牛镇的一名妇女,她的3位亲人在洪水来的那天夜里,同时被泥石流冲走遇难。我找到她时,她还没有走出(灾难的阴影),暂住在一间临时小房子里,生活无着落。像她这样的受灾家庭还有不少,每一个遇难者家庭都很让人同情。

  材料寄给有关部门一年未有回应

  新京报:核实后做了什么,为何没有公开自己的经历?

  魏民:走访完成后,我没有将名单公布出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途径公布。一段时间后,我把这些整理成文件,作为情况反映材料给政府部门寄了过去,但是等了一年多都没有回应。

  后来,县里的时任领导相继调任,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管这件事了。

  新京报:名单是如何曝光的?

  魏民:我不知道这份名单是如何曝光的,我并未主动向媒体提供过这份名单。2013年6月我走访结束后,一位遇难者家属找到我,要走了这份名单。

  新京报:曝光的38人名单是出自你的那份名单吗?

  魏民:12月13号那天,我在新闻上看到调查组认定岫岩瞒报当年洪灾死亡人数的报道,里面还附有一份显示38人的遇难者名单。我核对发现,那份38人名单与我核实的内容几乎完全一致。除了删掉了前面提到的7个不确定人员外,表格上的标题、人员信息,甚至名单顺序都吻合。我由此确定,名单就是我的那份。

  新京报:名单被曝光之后心情如何?

  魏民:看到新闻里介绍说,这是一份来自当地民间的名单。可能只有我知道那份名单是我的,但是我依然感到震惊和激动。

  最近几天,“8·4”洪灾再次成了岫岩的舆论焦点,朋友间闲聊时也会问起名单的来源,我没有跟他们说是我核实的,只是轻描淡写地搭了句“老天有眼”。

  新京报:如何看待自己做的这件事?

  魏民:我曾以为,自己的努力会白费,现在看到那份名单,我感到安慰和自豪。

  新京报:对瞒报调查有什么期许?

  魏民:现在整个岫岩县的人都在观望等待,希望有关部门还岫岩一个真相,还遇难者家属一个公道,同时依法依规处置瞒报责任人。希望这一天来得越早越好。

  新京报记者 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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