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被人知道;最担心的不是失去了经济来源,而是会失去粉丝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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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刘金发现自己快手账号被盗了,绑定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刘金崩溃了。绝望中,他不停给盗号的人发私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求你把号还给我。毫无应答。他的账号有100多万粉丝,按惯常的一个粉丝一元钱计算,这个转手能卖100多万的账号是他的主要生活来源。
他不吃不喝,一遍遍刷快手,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把号找回来。他找散打哥帮忙。散打哥在快手上的名气仅次于第一红人MC天佑,当时已有粉丝800多万,据说与快手官方人员相识。
第二天晚上,刘金突然收到官方私信,说搞好了。刘金登录一看,陌生的手机号没有了,他赶紧绑定了自己的号码。
“网络太可怕了。”刘金倒吸一口冷气。
一年前注册快手的时候,这名大山里的青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遭遇“树大招风”的危机。他曾经贫穷、自卑,快手的出现成为他人生的拐点。他在虚拟世界里收获了大批忠实的拥趸,尝到了被关注和赞扬的滋味。网络世界让刘金看到机会和希望,同时这种虚幻的繁荣也带给他焦虑和不安,他生活在遥远又相互连接的两个世界里。
“金哥”
在刘金的快手视频里,他扮丑、淋大粪、摔跟头、掉水沟,卖力地讨粉丝欢心。粉丝们管他叫“金哥”,在视频的下面不断刷评论。
2015年冬天,一次偶然的机会,23岁的刘金下载了快手,注册了账号,一共两个粉丝,都是他的朋友。
当时他在堂哥开的汽车租赁店里看店,只是单纯的喜欢看搞笑视频。他看别人有几十万粉丝,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么多?“粉丝都是在刷屏‘永远支持’这样的话,我觉得好牛啊,我也想成为有很多粉丝的人,想要有人认识,有人知道。”
起初,刘金发一些随手拍的照片,只能被同城的人看到,点击量只有一百多。有一天,他看到有人画了一幅画上了热门。
刘金从小喜欢画画,他试着发了一张素描赵丽颖,也上了热门,一下涨了2000多个粉丝。他特别高兴,收到几十封赞扬的私信,一条一条地回复。
他随后又画了权志龙、杨洋、鹿晗……涨了3万多粉丝。没多久,画画点击量越来越少。
刘金尝到被关注和赞扬的滋味,对涨粉有了更真切强烈的渴望。他看着满屏的搞笑段子,拉上邻居朋友也摸索着拍。
他最初的灵感来自小时候和同伴互相捉弄,他喜欢恶作剧,脑袋里整人的点子一股一股往外冒,一有时间就从工作的县城回到农村老家把这些想法拍出来。
刚开始什么也不会,都不知道可以配音。看到别人有好看的效果就发私信去问“你这个怎么搞的,可不可以教我一下?”有的人愿意教一下,很多人都不搭理。
琢磨了不到一个月,刘金发出了令自己信心大涨的一个作品:他看到地上有一百块钱,蹲下身佯装系鞋带,刚伸手打算捡,旁边人趁他不注意把钱拿走,换了一坨牛粪,他没注意,一把抓起来还放在鼻尖闻了闻。
这个段子一发出很快上了热门,点击量超过180万,涨粉3万。他看着评论里“哈哈哈哈”的评论,自己都会笑起来,感觉非常自豪。接下来的段子接二连三上热门,又涨了七八万粉丝。
2016年三四月份,刘金离开堂哥的汽车租赁店回到老家,专职拍段子。当时快手还没有带来收入,他在堂哥的生意里有一点股份,靠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分红生活。
农村条件的拮据艰苦和网络生态的蓬勃繁荣在刘金身上打了一个结。父母长辈看着他好好的工作不做,每天张罗四五个人对着一个小屏幕演来演去,费解又气愤。他的家里甚至搜不到4G信号,装无线之前的两个月里,都要到镇上去上传视频。
那是他最高产的一段时间,每天都会更新,甚至一天发两段、三段。他像走火入魔了一样,别人吃饭他也不吃,坐在一边编辑视频,拍了一个赶紧想下一个。
刘金发现了自己表演的天赋和热情。“我在现实生活中不太爱跟别人说话,有点害羞,但在拍快手的时候,感觉就是两个人,非常放得开。”
接上网以后,作为全村唯一一个无线覆盖的地方,每天都有同龄人在刘金家蹭网打游戏。刘金把无线关掉,逼着朋友们配合他拍完段子,再把路由器打开。
“金哥”在现实生活中感到孤独,没有人分担拍段子的压力,没有人理解他内心的渴望。但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收获了大批忠实的拥趸,平均每个上热门的段子都能带来两三万粉丝。
深山
刘金家在贵州山区。从凤冈县城坐小巴车颠簸周折一个半小时到达半山腰的土溪镇,从镇子再步行半个小时上坡路就是四面环山的大连村。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沿一百多米的公路两侧分布。刘金家是村口的一个两层小楼,一层是六七年前盖的两间三米见方的砖房,二层是后来搭的两间木板房,靠一个木头梯子上下。
村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从上海、浙江、广东的厂子或者工地上往回打钱。攒够了钱回到凤冈县城买一套房子,就算是实现了阶层跨越。
一进腊月,打工青年陆续回家过年,村子热闹起来。刘金家里有无线网络,成了一个据点。开饭的时候,谁赶上谁吃,八九口人围着一个取暖的炉子,在炖白菜的铁锅里下筷子。
这是刘金在童年想都不敢想的热闹场景。刘金小时候,父母租种了二十亩地,永远在山上忙,收成总也不好。
一家三口经常三顿吃土豆,甚至吃茶叶。“哪怕是一小碗饭,我爸妈都不吃,让我吃,我几岁就懂事了,心里难受,也吃不下,都会再分一点给他们。”
刘金最怕的不是饥饿,是孤独。他原本有一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在他两三岁的时候死了。他只模糊记得自己和姐姐一起在背筐里装着。长大了才知道,姐姐当时感冒没钱医,心火越来越重,烧死了。
刘金白天跟着妈妈上山,妈妈干活,他坐在一边发呆。晚上别人家有电视,他们家没有,天黑了吃了饭就睡觉。爸爸妈妈累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他一个人睁着眼睛,渴望有哥哥姐姐陪伴。他现在想到那个日子就觉得害怕,那是他最难熬的记忆。刘金至今怕黑,晚上从来不起夜上厕所。
再长大一点,刘金开始挨打。爸爸不识字,唯一的教育方式就是打。“我走路不小心摔倒了,他就要打了,一脚踢过来,‘你眼睛瞎啊?看不见路?’”爸爸还爱喝酒,喝醉了打得更狠,刘金很害怕他。
他几岁的时候就想,“我不能像他这样,我要像个男人照顾这个家。”刘金家里穷到去亲戚家借一把米都借不到,别人怕他们还不起。“不能让其他人看不起我们这家人,我要证明自己。”
刘超是刘金的堂侄,跟刘金同岁,两个人小时候经常一起上山砍柴。那时烧不起煤,点火做饭全靠柴火。刚上小学的男孩一趟背不了多少,往返两个小时的砍柴路,他俩一天要跑两趟。
“我们这个地方往哪看都是山,小时候根本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刘超说。
出走
刘金不爱读书,听不进课,他喜欢画画,看到什么图案就用铅笔在纸上画,上语文课画,上数学课也画。
刘金早就厌烦了学校,他交不起学费、经常迟到,是老师的重点管教对象。“他让我跪着或在讲台上站着,那么多人看着,都在嘲笑我。” 他想早点毕业好出去打工。
刘金自卑,但不胆小。他和同岁的表哥阿远从小一起上学,作为农村来的孩子,经常被镇上的学生欺负。初中有一次,七八个男生把他俩围起来,阿远怕了,刘金不怕,他被打得浑身是伤也不求饶。打完那架,他出名了,全校学生都知道他不好惹。
距离初中毕业还有一个星期,一个亲戚要去广东打工,刘金当时17岁,一天也不想在学校多待,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外面看看。父母把玉米卖了,换了300块钱给他当路费,他跟亲戚一起坐上了长途客车。
从凤冈到深圳,汽车开了一天一夜。下车的时候,刘金浑身麻木,耳朵像聋了,嗡嗡响,腿都走不了路。
身体的不适没有削减他的兴奋,“外面世界好大啊,灯光一闪一闪的好漂亮”。他第一次见那么多人,那么高的房子,心想要是自己住在这里就好了。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高楼大厦的样子,刘金就进了位于乡下的电话加工厂。他以为自己从学校逃离出来了,没想到进入了一个比学校更恐怖的地方。全厂两千多人,穿着一模一样的厂服,每天早上8点上班,上午四个小时,下午四个小时,为了拿到一个小时十几块钱的加班费,他晚上还要工作到10点。
两个月以后,他拿到了第一笔工资,一千多块钱装在一个信封里。他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钱,摊开来拍了张照片发在qq空间。
他揣着钱到镇上买了几件衣服。把头发染黄,学着当时流行的非主流发型,烫了个爆炸头。
工作又累又困,刘金每天上班想下班,下班想周末。周末他经常一个人去厂子旁边的花园,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飞机,“那个时候没有坐过飞机,觉得特别稀奇,飞机飞得可真矮。”
自由
半年后,刘金忍受不了流水线上的约束和孤独,辞职了。他用所有能想到的美好词汇把阿远从老家“骗”出来,两个人开始四处打零工。他们住在20块钱一天的出租屋里,每天早上出门挣当天的房租。
那么大的工业区,一家厂一家厂地问人需不需要临时工,他们做过手机零件、鞋子、音响……最难的时候,十几天找不到工作,兜里一分钱也没有,看到别人吃碗面,恨不得把剩下的面汤喝了。
“我们也想家,回家了起码有饭吃,但是人活着就是争一口气,我们两个男孩子,都不想依靠家里。”阿远性格外向,刘金沉稳,两个人相互打气,苦中作乐。
阿远特别喜欢看综艺节目《变形记》,尤其爱看农村孩子到城市交换,“你看他们都是流泪的,因为这种日子是他期望也很想追求的日子。”
他们靠出卖力气慢慢攒下一点钱,加上亲戚朋友的接济,在惠州开了一家台球店。刘金把那次开店视作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不会被人欺负,不用看人脸色,他用自己挣的钱给家里盖房子、买电视。他实现了少年时的志向,不让自己家被别人看不起。
做生意总是时好时坏,干了两年左右,房租上涨、收入下降。两个人决定回老家发展。
回乡没有想像的顺利,刘金一边在堂哥店里帮忙,一边寻找机遇。快手以闯入者的姿态改变了他的生活。
在此之前,刘金从来不曾窥探过互联网世界。初三那年,同学教他申请了qq号。有次跟同学聊天,因为不熟悉键盘和拼音,“你好吗”三个字打了两个小时,同学回他“你太慢了不聊了”,他再也不敢轻易跟人打字聊天。
拍小视频不一样,操作简单,大量的乡村题材作品是他最熟悉和亲切的场景。他坚持回老家拍农村风格搞笑段子,大山深处曾经是他想要逃离的束缚,更是他漂泊七年魂牵梦萦的故乡。
网络的世界看起来如此公平,任何人都可以注册自己的账号,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通过作品质量赢得关注和肯定。刘金为此着迷,他有点子、会演、会拍、能让粉丝们笑,在虚拟世界里,他一呼百应,得到了现实中不可企及的名誉和声望。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虚拟和现实之间竟然还有一道可以推动的门。
粉丝数量超过二十万以后,刘金不断接到商业合作请求。他的快手第一桶金来自一条祛黑头的图片广告,挂一天,两百块钱。随着粉丝增长,广告费越来越高。
刘金至今接了十几条广告,他把收入拿给父母,原本抱怨他胡闹的长辈开始支持他,甚至在段子里客串角色。
有了可观的收益,快手不再仅仅是刘金娱乐粉丝的玩具,也成了他的“事业”。
队伍
刘金开始组建自己的“队伍”。他的影响力突破虚拟世界,成为现实教材,为类似出身、心怀梦想的年轻人推开了一扇门。八月份,先后五个年轻人找到他家,拜他为师。徒弟们情况类似,二十岁左右的贵州男孩,喜欢拍搞笑段子,想把自己的快手号做的像刘金一样大。
金云年龄最小,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他原名宋剑云,拜刘金为师后给自己快手起名“金云”。金云长得又瘦又高,普通话讲得有点磕巴,见到生人会不好意思地挠头。
金云家在不通车的大山深处,村子里只有三户人家。金云是家中长子,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外出做建筑零工,母亲在家种田。他从小喜欢演戏,他跟父母说自己想当演员,爸爸妈妈听了只是笑,从不接话。
金云是刘金的忠实粉丝,刘金段子的剧情他几乎都记得。高考一结束,他加上了刘金的微信,开口就叫师父。8月25日,金云从老家出发,转了三次车花了7个小时找到刘金家。
刘金对突然冒出来的徒弟毫无准备。金云给他看自己在家里跟妹妹们一起拍的段子,“演的还可以,主要他们家那个房子比我这个房子还要破,我看着实在不忍心,就让他留下了。”
金云手脚勤快,抢着做家务,每天干完活就开始琢磨段子。他不只在刘金的片子里出镜,还每天在自己的快手号上更新作品。他打电话回家说自己在学演电视,家人告诉他“你要好好学。”
固定的团队提高了刘金的段子质量,类型也从以恶搞为主扩展到肢体表演、意外搞笑和语言幽默。刘金的粉丝在两个月内从80万涨到100多万。
金云的个人快手号从几乎没有粉丝累积到13.6万。他接了十几个广告,打回家里四千多块钱。金云的目标是,好好玩快手,明年能够支付四个弟弟妹妹的所有开销。
回到坐车来找刘金的那个下午,金云的想法是,如果刘金这留不下,他就去横店,从群众演员开始努力。
在刘金带动下,周围很多人玩快手,但不是每个人都像金云一样顺利。三弟、五弟、八弟是三个一起过来拜师的徒弟,学了两个月就离开了。
任光毅来得最早,难得积攒了4.4万粉丝,因为直播的时候违规操作导致封号。他注册了新的账号,从零开始。他盘算着明年买一台航拍器,把段子拍得更好看。
堂侄刘超住在刘金家隔壁,经常帮刘金拍段子,偶尔出镜。他一个月前也注册了快手账号,发布了47条视频,粉丝只有三千。
“刘金聪明,赶的机遇也好,我们现在再弄这个不容易了。”刘超性格憨厚,前几年一直在工地打工,今年老婆生小孩,他回家待了大半年。过完年,他准备接着出门打工,给刚出生的女儿提供最好的条件,让她好好读书。
刘超初中毕业,找工作四处碰壁,遭遇白眼,只能在工地上出卖力气,他笃信“知识改变命运。”
短短几个月,刘金的队伍里有人成功,有人出局。年底了,金云和任光毅都要回家过年,队伍暂时性解散。
未来
自从两个月前被盗过一次,刘金的账号就不活跃了。被盗之前,一个段子上了热门会涨两万到三万粉丝,现在只有一两千。以前一个星期就能涨几万粉丝,现在需要一个月。他很失落,怀疑盗号的人对账号做了手脚,又无从追究。
更让刘金恼火的是,想段子变得越来越困难。他更新频率最高的时候一天两三个,现在几乎两三天一个。刘金不愿意翻拍别人的段子,自己能想到的点子都拍完了,原创越来越困难。
没有段子的时候,他会失眠,“像个神经病一样,睡觉翻过来翻过去,特别闹心。”
评论里开始出现指责他的言论,说他最近的段子不好笑了,甚至说他江郎才尽。网络上从不缺少质疑的声音,刚拍段子的时候,刘金会被负面的评论吓到,甚至回私信请对方不要骂自己。现在他慢慢明白众口难调,不再较真。
快手一年,刘金的性格有了很大改变。作为四里八乡的红人,过去他不敢跟生人讲话,直播锻炼了他面对人的胆量。刚有点名气的时候,粉丝在路上认出他,他比对方还脸红,扭头就跑,现在粉丝偶尔找上家门,他像待朋友一样招呼着一起吃饭。
没玩快手的时候,他经常想自己要怎么办,没有钱,没有文化,在外面永远也追不上别人的脚步。“现在兜里有一些钱了,心里也踏实了,别人缺钱我还可以借给他花,这是我的光荣,能让别人对我刮目相看。”
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两三天更新一个,保证质量。来年开春,队伍凑齐了,他打算购入摄像机和电脑,也可能去城里走一走,换换风格。
经历过生意起落和盗号风波,刘金对快手心存提防。他知道这个虚拟世界虽然目前看起来生机勃勃,但不是长久之计。他把从中挣的钱攒起来,为自己下一次做生意准备。
如果有一天快手出现意外,他最担心的不是失去了经济来源,而是会失去粉丝的陪伴,“想都不敢想啊,一百多万粉丝,到时候就没了。”
2017年1月1日晚上,湖南卫视跨年演唱会,MC天佑穿着一件红色衣服以嘉宾身份出现在晚会现场。刘金、金云、任光毅盯着电视屏幕看了好久。
“你有没有想过像他一样,从网络走向现实,当一个真正的明星?”
刘金停顿了几秒说,“没想过,太遥远了。”
新京报记者 杨静茹 实习生 罗仙仙 贵州遵义报道
A12-A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杨静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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