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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 在平静中,爱以闲谈消永昼(2)

2017年01月1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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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手绘图:父母在上海居住过的地方。
金宇澄父亲1943-1944年在南市监狱、杭州监狱给友人的信,涉及最多的内容是“饥寒交迫”。

  (上接B02版)

  新京报:《回望》里,1987年父亲在《日瓦戈医生》封三的白页上写:“……反映当时的动荡,饥饿、破坏、逮捕、投机分子和知识分子的沮丧,都是事实,但作家的任务是什么呢?知识分子决不是沮丧和黑暗的。”你觉得这些文字是他写给你的,为什么这么想?

  金宇澄:那个时期我一直在写小说,他对我的写作和编辑工作感到忧虑。《日瓦戈医生》对中国读者来说,是特别的一本书,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面对时代和自身的悲惨命运无能为力的主题。他应该是不希望我受到这本书的影响,不按照《日瓦戈医生》这种思考方式来写作。

  我记得1969年去东北嫩江务农,原劳改农场,当时还有大批劳改犯在我眼前割麦、整队押上高度戒备卡车的经历。我当时17岁,大感惊讶,写信给父亲,他在回信里对此一声不响。等我看他的遗物,看他1942年的狱中通信、1953年调查监狱制度的报告,才知道坐牢的心情,同样失去过自由,他自己都经历过了,但无法说给我听。国门打开很多外国书都进来,他又担心我受到影响,重走他跌跌撞撞的老路,所以我觉得,他是告诫我,对生活要有信心,不能渲染苦难和黑暗。

  新京报:你父亲1947年写给友人的一封信,“我的性格和骨头还是没有因为颠沛而丧尽”,那份火辣气和强烈的爱憎让人印象深刻。信里有一段批评沈从文成名后“变得下流而可怜”,父亲当时为何有此评论?

  金宇澄:写沈从文那段,当时我一直犹豫是否要删掉,毕竟沈从文是正面形象,但上世纪40年代沈从文有过这样的表露。我父亲写他“混在穷人堆里时,文章还有些火药气,可后来有了洋房,混在一群没有背脊骨的教授们中,他竟把描写女性来消遣笔信,甚至用了他的脑汁大肆描写女人的生殖器”。是代表了当年的一种立场吧,觉得沈从文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把自己醉在洋房和沙发中,他是不耻的,这是时代的反映,可以留下来。

  他内心一直是百折不挠的,我们父子都是射手座,上海话讲也就是比较“戆”。材料里收有他在杭州监狱和监狱长大吵……读高中那年欢庆元旦,学生会主席感谢了校方安排的晚餐,我父亲居然走上台发言:“国难当头,今夜会餐钱款,应该如数捐给绥远前线将士。”校长气得要命。

  年纪大了,他越来越沉默,我很理解,这次我完全根据材料,把他跌跌撞撞的人生呈现出来。

  文学无力

  “最好的东西实际都是烂在肚子里的”

  新京报:《回望》的非虚构写法,用日记、书信、照片等呈现父母的人生,不用一句心理描写,按《繁花》的话讲,“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这似乎是一以贯之的主张?

  金宇澄:我觉得文本真实与否,是让读者自己去感受的,作者不必解释。举例子我们去服装店买衣服,如果有个中老年的服务员紧跟在后,一个劲地介绍……你肯定非常讨厌。写作就是开店,作家爱做导购,每样东西都议论介绍一遍,读者肯定跑了。别那么聪明,我不可能变成上帝,真以为我是人类灵魂工程师?读者都需要我来引导?双方是平等的关系,世界就是亚马孙热带雨林,作家只占据了邮票大小位置罢了,雨林里有多少猛兽和植被,一辈子不了解,唯有上帝明白。只要把你最熟悉的人事记录下来,就可以了。

  新京报:上世纪80年代文坛跑出了先锋派,有很多形式层面的探索,比如格非、马原等人的写作,后来很多人都跑进现实主义的怀抱,对于小说形态的探索沉寂下去。《繁花》出来是话本的样式,寻求一种用当下小说形态回归传统的可能,但有人觉得这种写作无法提供意义,你怎么想?

  金宇澄:我说不出什么来,《红楼梦》想说什么意义呢?《金瓶梅》表达了什么?《繁花》允许返回某些传统思维。问题是我同样接受了大量西方文学的影响,曾经也觉得可以比如用哲学分析来写小说。五四后国人的口语,和最经典的书面语是严重脱节的,开口说话还是中国味道,一写起来是长句和从句,眼花缭乱的标点符号、翻译腔。没哪一个国家的作家,谈到其他国家的小说会如此如数家珍。所以德国汉学家顾彬顺杆子爬,嘲笑我们——中国作家不学德语,就写不好小说。干吗不说德国作家如果不学汉语,就写不好小说呢?

  写作环境是失重的,冷静下来看我们的文学根脉或局限,是在文言,中国最好的文字都在文言,“五四”被拦腰截断,强行转向了西方,我们永远是“学”的心态。西方可没这样“拦腰截断”的宿命,因为局限,我们失掉了传承,一个半截子人,怎么和一个完整的人来比试?

  新京报:你提到中国人的宿命,这其中浸透着中国人的世界观问题。

  金宇澄:我们传统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也就是“花无百日红”,人生苦短,从唐诗宋词到《红楼梦》,归为“虚无”二字,能脱离吗?拉住头发自己腾空离开这块土地可能吗?小说不会是高深却虚假的。

  比如说连载的传统,一般都忘记了,认定网上写作就是垃圾,但我觉得其中会有分流,会出现很棒的小说家,所谓网文,也就是载体的不同,其实也就是传统的连载,西方狄更斯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当时也都是报纸连载。

  这样一说,我立刻等而下之了吧?我也真因为是《繁花》一开头写的“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我立刻有了兴趣。我当然知道写这样的话本样式,会破坏部分读者观念里牢固的所谓长篇小说“该有的样式”——好比大家都穿红衣服,突然跑出一个穿绿衣服的人,有读者就会不理解。

  新京报:你总是反复说,“假如一旦无力,要到传统中寻找力量”,你从话本小说里寻找,如果触角伸得再长一些,比如向《离骚》和《诗经》中去找,会不会更有力量?

  金宇澄:我的兴趣在普通人的内部,最打动我的是“旁门左道”的东西,比如喜欢陈巨来(著名篆刻家)《安持人物琐忆》、李伯元《南亭笔记》,里面都充满了毛茸茸的人生,要言不烦,戛然而止的传统。有一段讲两个苏州大官见面,甲穿着貂茸大衣,乙问,这是什么啊?甲说,不知道这是貂茸?!乙很生气,就让仆人去收罗了十件,请甲吃饭。甲走进大厅,十个仆人一边站五个,每人都穿了昂贵的貂茸大衣,故事就结束了,他们为什么这样,产生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这是真正记录了时代画面的作家,向传统中找力量,可以借鉴中式方法。

  新京报:你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却从来不写知识分子,你在农村插队很多年,也不写农民,你的兴趣在普通市民阶层,为什么会这样?

  金宇澄:故意不写知识分子。我个人认为,中国没有知识分子,就像鲁迅说的那样,中国的知识分子回到家,看见老婆买了很多大白菜,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完全是小市民。中国知识分子的亲戚不在农村。社会的普通底盘太大,和西方不同,他们经过无数代的贵族革命,逐渐去农村化,良性循环,而我们历来改朝换代,都是农民造反,把贵族杀掉,等自己成了贵族,再被农民杀掉,如此循环。我生活在一个所谓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同时也觉得大家的市民生活都差不多,我们的基点还是在普通人间,如今城市化了,作家的经验还是决定了兴趣。比如我写城市题材,是因为出生在上海,即使去了农村,怎么找得到?

  新京报:可见生活是我们写作的源泉。回到你自己,《回望》第二稿的部分当年发在《生活》上,名字叫《一切已归平静》,这个题目特别动人。读完《回望》,联想《繁花》和《洗牌年代》,你整个写作基调也许就是“平静”二字,可以这样理解吗?

  金宇澄:平静不好吗?我父母经历的时代,祸患接连,幽明互现,是他们这一代命运的寻常了,只能平静来看待他们的一生。我知道记叙历史,往往是散失细部的,细节极其脆弱。《回望》就是想提供那年代的一个标本。非虚构的写作,即便如何蔓生,个人只会徘徊在个人的视野里。

  我越来越感觉到,文学的弱点,年轻时一直认为,再没有比文学能更深刻表现人事了,到现在这个年龄,从我自己出发,《繁花》也好,《回望》也罢,都是有所保留的,所有的著作,也不过是选择了能说的部分而已,我所以总是强调八卦和轶事的重要,为什么那么多的作者都希望烧掉日记和书信?卢梭《忏悔录》,会觉得真吗?文学常常是无力的,最好的东西,实际都是烂在肚子里的,只能用平静的调子收拾。记忆鲜活,也随风而逝,如果我们回望,留下一些起码的样本,还有意义。

  采写/新京报记者 柏琳

  所有的著作,也不过是选择了能说的部分而已,我所以总是强调八卦和轶事的重要,为什么那么多的作者都希望烧掉日记和书信?卢梭《忏悔录》,会觉得真吗?文学常常是无力的,最好的东西,实际都是烂在肚子里的,只能用平静的调子收拾。记忆鲜活,也随风而逝,如果我们回望,留下一些起码的样本,还有意义。

  烟抽完了。最后一个问题,我问老金2017年的新年愿望,他脱口而出,“每一天都平静地度过。”

  金宇澄半辈子的人生,也就是“回望”二字。在回望中,唯以平静不诉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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