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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锢有多强大,对艺术和美的追求就有多热烈

2017年01月1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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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加·格鲁辛 1971年生于莫斯科,是俄国历史上第一个申请到美国大学读本科课程的年轻人,苏联剧变后她留在美国工作生活。2006年,她的处女作《苏哈诺夫的梦幻生活》惊动世人,畅销各国。《排队》是她另一部令人关注的作品。它以1962年真实的排队事件为蓝本。
《排队》
作者:(美)奥尔加·格鲁辛
译者:翁海贞
版本:三辉图书/漓江出版社
2016年8月

  你能想到,人们可以为一张音乐会的门票而排上一年的队吗?这是真的。1962年,著名作曲家伊戈尔·菲奥德洛维奇·斯特拉文斯基接受苏联的邀请,回故国访问,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音乐会门票在演出前一年开售——在整整一年的排队等待中,有人终于如愿,有人则白白守候。

  想一想,在人们轮流排队、互相协作共同度过春夏秋冬的漫长队伍里,会有多少诡异而荒诞的故事发生!这些故事被小说家奥尔加·格鲁辛发现了,写下这一故事似乎是她命中注定之事。

  《排队》潜藏有一种令人惊讶的想象:排队买票的安娜一家和瑟林斯基——那位去国多年的著名音乐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小说家在远方之人与排队之人之间建立了超越地缘与时间限制的、深有意味的关系。这一关系关乎我们对期待与梦想,刻板与美,以及拘束与自由的理解,也揭示了人们从此处到彼处的可能,揭示了人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揭示了人追求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似乎这个越来越危险的共同的等待磨砥着他们的灵魂,将其裸露,将他们的情感磨得透明,以共同度过的时间、共同的期待的那不可见的符号将所有人标示。

  没有什么能阻挡人对美与爱的向往

  《排队》里,有一种受困于此时此地的人们的无可奈何。每个人都在他们的日常路线中行走,日复一日,没有尽头。谢尔盖不得不在乐队里谋生,中学教师安娜只能在排队时感受到某种自由。排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遥遥无期,即使不知道为何排队,即使不知道等待的到底又是什么,但死水般的生活到底有了点儿涟漪。

  作为小说,《排队》的调性是压抑的,人们一刻不停地排队,担心自己的位置被人抢走,在阴郁的天空下寻找苟活的可能,如同被蒙着眼睛的驴子,麻木地挨过时间。但是,《排队》里还有另一种调性,它与排队紧密相关。排队的人们逐渐互相熟悉,结成友谊。那种情感安娜深刻感受到了:“自从秋天以来,自从气氛变得阴郁以来,人们之间难以察觉地靠得更近……他们不时可以抱着一种毫无顾忌、直截了当的迫切感依赖另一人,在饱含雪意的黑暗的天空下,在恐惧、希望和信任之下相互团结,就像跟家人那样说话,或许,甚至他们都不会这样跟家人说话。”——“为音乐会而排队”使人们成为某种情感共同体,他们有了抱团取暖的可能。

  借助排队,中年男人谢尔盖可以暂时逃离无趣的中年生活,可以遇到同样热爱音乐的女人。什么能阻挡得了人对美和爱的向往与追求呢?排队让人对许多熟视无睹的东西有了深刻的感受。“很多陌生、迟滞、无法言表的感受,使他觉得沉重、疼痛、完满,简直就像人生第一次感到体内某种真实的存在,也许是一个灵魂。”与女人讨论瑟伦斯基,寻找音乐唱片,他感受到生命本该有的光泽,当然,还有一种与春夜有关的温柔。

  被禁锢的爱,被禁锢的美

  “排队”是整部小说的核心事件,“音乐会”则是整部小说的希望之光。它不仅席卷了这位中年男人的情感生活,也卷来了妻子安娜的童年记忆,那有关丝绸镶边、堆积的天鹅绒垫的广阔空间,还有蕾丝衣领和芭蕾舞曲。对音乐会入场票的渴望也带来了安娜之于丈夫情感的苏醒:“她感到那一层层深埋的误解、未说出口的怨恨、孤独的委屈都消释殆尽,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敞开,溢满光明的澄澈感,好像所有地方都掀开窗板。”

  还有安娜的母亲,那位几乎从不开口的女人。因为音乐会,她打开了她的记忆,有关芭蕾舞演员的前半生的记忆。这是不认同此时和此刻的女人:“我所有珍贵的记忆、所有不曾讲过的故事,在我的灵魂里酝酿,让我终日沉浸在儿时飘飘然的魔法里,沉浸在少女时代汗水湿透的音乐里。”

  音乐会带来的光泽也席卷了他们的儿子亚历山大,年轻人与维克托老人相遇,听他关于瑟伦斯基的讲述,“亚历山大觉得房间在扩大,仿佛四壁消失进新的窗户,而通过这些窗户,另一个令人惊慌的世界光辉熠然进入。”

  远方的、突然而至的“音乐会”意味着自由,意味着美,意味着别处的生活,意味着别处的自由之身与自由之心。音乐会的到来使人们恍然明白,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系统里,却原来有如此相差甚远的生活方式。年轻人由此愤怒,那是小说能量的集中爆发:“光和热的涌动,某种光明、伟大而愤怒的东西迸发开来,就像亚历山大所感受的愤怒——为谎言、为排队、为永远无法确定地获悉任何事情的无能、为无力打破羁绊所有人的空洞的时间和折磨人的空间的束缚而愤怒。”但终有一天事情会起变化的,“他会冲破的,他的人生就会不同,不管怎样,总归会不同,圆满而光彩夺目,就像——就像神秘的天才伊格尔·瑟林斯基的圆满而光彩夺目的人生。”

  对音乐的向往使人们结成另一种艺术共和国,这个国度只与美有关。《排队》中,人们固然生活在坚不可摧的秩序之下,可是,对美的渴望有如冰封之下流淌的河水,有如熔岩之下奔涌的岩浆。——那是被禁锢的爱,被禁锢的美,被禁锢的忧伤和渴望,这是任何外力都无法遏制的。是的,一切因为那个人的音乐而不同,“那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尽管它理应属于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尽管小说中音乐会因为匪夷所思的原因最后取消了,但依然挡不住人们的盼望,他们又开始为另一个著名画家的画展排队了。——我们在《排队》中所感受到的禁锢有多强大,我们所感受到的对艺术和美的追求就有多热烈。

  恐惧和喜悦交织,黑暗与明亮共生

  《排队》的叙述中,有一种复杂多义的音乐性,在这样的音乐性中,所有事物都呈现了迷人的两面性:一面是灰色的,像水泥一样的现实;另一面,则带着希望的温柔的光。事实上,这位小说家也具有两面性。她是站在两种文化交集处的写作者,是从彼处移居到此处的小说家。但是,她没有那种我们熟悉的“企图心”,在她的笔下,那里和那时代的人,不是用来隐喻和寓言的,他们就是人本身。她没有使他们成为“他们”,而尽可能使他们成为个体,成为人。她无意将彼时的苏联写成铁板一块,以用来批判和鞭挞。她的写作固然具有政治性,却并未使人物成为政治写作的道具和标签。——《排队》的最大魅力在于打破,她打破了坚硬与柔软、黑暗与明亮的界限,从而潜入了事物的最深处。在那里,有一种交集之美:恐惧和喜悦交织,黑暗与明亮共生。

  要特别提到的是,格鲁曼小说中有强烈的俄罗斯文学气质。这位小说家是人与人关系的精细分析者,但那并不关于人际关系的表象。她感兴趣的是人的心灵,是人灵魂上的东西。格鲁曼不是那种用头脑去热爱和同情笔下人物的写作者,她发自内心地同情和热爱,这正是俄罗斯文学传统中最强大的部分,恐怕这也是美国媒体提到格鲁曼时会讲到托尔斯泰、索尔仁尼琴的原因所在吧。

  要怎样表达我作为中国读者的感受呢?这一个多月来,我的感慨复杂难以言喻。出生于1971年的格鲁曼应该是我们所说的七零后作家吧?但是,她对人性的洞察,对人与所处境遇关系的理解,对自由与拘囿关系的认知,远比大洋此岸的中国同龄作家要深刻、敏锐、宽阔得多。格鲁辛和《排队》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当代中国文学的某种苍白与虚弱。

  □张莉(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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