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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雾霾尚未散去,京郊一幢住宅底下,藤蔓枯黄,鲜有人声。一进门,只见客厅的白墙上挂满大大小小色彩亮丽的油画,阳台的墙角处一行花花草草,屋外一只野猫一晃而过。刚一坐下,杨先让就倒起茶,起身帮忙,被推开:“我来我来。”嗓门真大,力气不小。随后递过来一盒糖:“我最爱吃水果糖,真好吃。”87岁的杨先让头发银白,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笑起来激动得直拍手,举手投足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细想我在美术专业上,从国画到油画,从木刻版画到民间美术,从彩绘到写作著书,抱着认真玩一把的心态走过来。”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美术工作者”,杨先让说自己属于“走到哪个山头,唱哪个山头的歌,尽量唱好就是了”。一辈子没想过要当大画家,也没想靠艺术赚钱、得声望。2016年,他的四卷本文集《我是岛里人》《三人行》《梦底波涛》《我为主》出版,媒体向他频频发问,他才开始细细回想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
初心
我没有当一名大画家的欲望
杨先让至今记得已仙逝的百岁老人顾毓琇对他说的话:“美术家以作画为主,写文章不值得。”他说,文字不过是我的一股热情而已,始终不是我的本行。在采访中,他反复强调:你们总问我的书,怎么不看我的画?接着就翻开茶几上的画册,眼睛直发光:看,多漂亮啊!他夸赞自己的画时,脸上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笑。
按照杨先让的说法,他的学艺之路“实属偶然”。1948年,同乡同学要考国立北平艺专,拉上他,他去了,考上了,就这么一辈子都在这块田地里摸爬滚打。“我们这一届跨越了两个时代,由旧社会到新中国成立,由国立北平艺专到中央美术学院。算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美术工作者。”杨先让说。
1952年8月,杨先让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到人民美术出版社任编辑,得以接触到当时国内水平最高的艺术家和作品,眼界大开。最开始,杨先让对西洋画情有独钟,画油画,还跑到陕北找形象好的人给他当模特。油画不仅颜料和画布价格不菲,且耗时长,画完后挂在墙上晾干,结果画被偷走。1955年,种种条件限制让杨先让改学版画,没想到处女作《出圈》即在全国青年美展上获奖,他成为五十年代版画代表人物之一。“当我在生活中得到艺术感受时,紧接着而来的是创作冲动,然后就要产生画面作品。对我来说,一个创作冲动要持续很久不能完成它,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紧跟着生活里新的感受和冲动又来临了。为了尽快地把自己的感情用美术形式表现出来,我只能选择木刻。”他解释道。
到上世纪80年代,无师自通的杨先让在版画领域已经成果卓著,创作出《怀念周总理》《弘一法师》《延安组画》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艺术作品。他还开创出独特的“彩绘”方法:采用中国的笔墨纸色工具,既取西画的构图光色,又取中国画的笔墨渲染,再融进一些版画的线和黑白效果的处理。
而就在他的绘画事业如日中天时,他却从版画转向民间美术,在中央美术学院创立了民间美术系,还亲自带领考察队,三年时间里走访了黄河一百多个县、镇、乡,记录和抢救消亡的民间艺术。1983年,杨先让赴美举办讲座和个人画展,感受到在西方,民间艺术备受尊重,进而联想到历史悠久的中国民间艺术能为新的艺术品种提供给养——这成为他走上民间艺术之路的缘起。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艺术越来越与金钱挂钩,相当一部分画家靠拍卖自己的画名利双收。回忆起当年的决定,杨先让依然不后悔:“我没有当一名大画家的欲望,我只不过用画笔和刻刀表现自己内心的激情而已。如果作品能够得到人们的赞赏,那就是我极大的快乐和享受。我藐视社会上的市侩作风,更不会把艺术作为发家致富的手段。”
阅历
动荡时局里画一枝永恒的墨梅
1930年,杨先让生于山东牟平养马岛,祖父在仁川经营绸缎庄,父亲在哈尔滨开油坊工厂,叔父是英美烟草公司奉天总代办,家业富足。杨先让从小爱玩,背不来书。而父亲却从不关心他的功课好坏,只关心他的字写得好不好。家里祖父辈收藏的字画、二哥收集的贝多芬交响乐唱片、少年时代在仁川读书时看过的舞蹈表演、北平名角演的戏剧和话剧,他坦言,“资本家的少爷在这种艺术的氛围中受到很深的影响”。杨先让特别欣赏李苦禅大师的一句名言:“作画要像玩那样。”他自己就是“玩”艺术,没想到最后能“干出个大苹果大鸭梨来”。
1939年,日军的炮火烧到了胶东半岛,九岁的杨先让和全家迁居到仁川,并于1944年日本投降前夕回国。父亲为了照顾生意继续留在仁川。一直到1983年杨先让赴美与父亲重逢,父亲已是九十岁高龄,其间将近四十年,由于政局动荡,父子始终未能团聚。那一次,杨先让向父亲问出了内心困惑已久的问题:以前,从哈尔滨往南,沿海各大城市,一直到香港,都有父亲的生意,“你不心疼吗?”父亲只回答他两个字:“时局”。
1989年,杨先让到汉口访问,在街上偶遇了当年侨居仁川时的同学,两人走在路上,他说:先让,这整条街曾经都是你们老杨家的。杨先让走到那间自己读书时住过的房子,在门口伫立,然后默默离开。他体会到朝鲜战争期间,父亲曾在逃难路上经过这间爷爷留下的房子,却只见断壁残垣的心情,“房子早已经是别人的了,那种滋味很别扭”。
时局夺走了家中的房,也夺走了亲人。早在1941年,杨先让的爷爷因为次子和侄子被日本政府捕判为“反满抗日”罪死于狱中,悲愤交加患了不治之症,离世前,十一岁的杨先让在父亲的引导下,在丝绢上画了一枝干枝梅,爷爷手握他画的梅花去世。26年后,正值“文革”高潮,杨先让的母亲去世,在自身难保的时刻,他在白布手绢上画了一枝墨梅,悄悄放在母亲僵硬的手中。一枝梅花,见证生死离别、世事变迁,也让杨先让体会到钱财的易逝和亲情、艺术的永恒。
志业
我嚷,是因为我太着急了
1987年夏至1989年底,杨先让的“黄河十四走”让他第一次对民间艺术有了全面认识,“走完了,走通了,我也懂了”。从陕西绥德县以北各县的石狮,到陕西华县一带的皮影和求雨鞞鼓;从山西运城的民间刺绣,到晋南的木板年画;从河南淮阳伏羲人祖坟前的祭祖庙会,到黄河流域的面花和剪纸艺术……杨先让边记录边发掘民间艺术家。他来到陕西旬邑县“剪花娘子”库淑兰的家中,破窑洞的墙壁上贴满了她色彩绚丽、造型奇特的剪纸作品,“我感觉那就是一个艺术殿堂。人家是艺术家,我也是艺术家。自己在北京,住楼房,做大学教授——天壤之别……”杨先让心里很难过。后来,无论是回到北京讲课,还是退休后旅居美国时给外国人讲学,他屡次提及库淑兰和她的剪纸艺术,“那是最动人的时刻,那些洋人都被我讲得掉眼泪了”。
等到从黄河一带回到北京,杨先让方才想起1956年的陕北,年轻媳妇头戴的大爪银器、小孩脖子上戴的银饰、小伙子头上围的羊肚子白手绢。“那时候民间艺术就在我身边,而我对它视而不见。等到80年代我转向民间,再回到陕北,年轻人都戴鸭舌帽了,连一条羊肚子白手绢都买不到了。”亲眼见证了民间艺术如潮水般消亡,速度之快让他震惊。在当时的中央美术学院,杨先让的外号叫杨先“嚷”,“我嚷,是因为人家听不进去。人家听进去了,还用我嚷吗?我太着急了。”他说。
王充在《论衡·别通篇》中写:“涉潜水者见虾,其颇深者察鱼鳖,其尤甚者观蛟龙。足行迹殊,故所见之物异也。”认识生活的程度如何,直接影响作品的深度。杨先让说,他可能一生都达不到观蛟龙的境界,但这恰恰是艺术创造的幸福。
采访结束,夫人张平良从客厅缓缓走过,他们默默对视,眼里尽是宠爱。杨先生递过来一本画册,翻开,夫人身着橘红色长袍,手握一团花簇。那是1954年11月4日,他们新婚。“那时女人结婚要穿干部服,我不和一个穿干部服的女人结婚。”杨先生抿嘴笑道。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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