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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否理解那一代的理想和热情

2017年01月2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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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与陈丹青、金高于纽约。
《梁漱溟像》,版画,2011年,杨先让作
《冼星海》,木刻,1964年,杨先让作
《老巷》
《停泊》
《早春》
黄宾虹像,速写,杨先让作

  先让老师这部庞大的文集,将我带回将近四十年前的中央美院,又跟着他的记忆,去到将近七十年前的国立北平艺专:那时,国立北平艺专才刚易名中央美术学院,他是共和国初年第一代受教而毕业的学生——现如今,亲眼见过徐悲鸿先生的美院学子,个个都已八十开外,寿数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老院长。

  杨先让老师是他的同仁公推的一个美院“活宝”,一个又调皮又刚正的版画家,一个早年投身校园文艺的活跃分子,一个与当年各路文艺名流广结人缘的“活动家”。他自己开心承认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精力弥漫,他一肚子不肯安分的记忆,全都写在这里了。眼下我虽未读完这四大册文集的每一个字,但我确认,这是杨先让老师内心倍感骄傲的中央美院史,他对这所学院的师长与同学,他对他所历经时代的热情,和他当初跨进校门的时刻,几乎一样。

  时代的热情终不免平息而消歇,但热情的时代刻在个人生命中的烙印,可能跟着这个人一辈子,先让老师,便是眼前的一例。

  如今中央美院早已变为另一所学校——所有学院与四十年前相较,大抵面目全非——我不知道今日的后生有没有兴趣读解这本书,真正的困难是:年轻人是否能够理解那个时代何以热情,是否相信,那一整代的理想和热情所能具有的能量,在今日目所能及的社会层面——还是仅仅缩小到艺术范围吧——早已荡然无存。

  先让老师笔下的前辈、名流,俱皆热情而豪爽。譬如,20世纪50年代初,当他演罢一场小歌剧,徐悲鸿便带着他们去见同来看戏的欧阳予倩。欧阳是当年中央戏剧学院的首任院长,随口夸奖道:“演得好极了,都到我的学院来吧!”徐悲鸿立马护自己的犊子,回敬道:“那怎么可以!”

  又譬如,80年代初,民间歌手郭兰英举办告别演唱会,美院老书记江丰照直对她说:“告别什么?你应该在舞台上唱到死!”——那时的人,便是这样说话。而其时郭兰英还不到六十岁吧,出得台前,仍然艳光四射,先让老师曾请她到美院作讲演,讲不多时,居然放开嗓子唱起来,声震屋瓦——没过几年,江丰老先生却是心脏病突发,死在美术界的会议上。

  类似的人与事,文集中俯拾皆是——先让老师有过苦痛的记忆吗?当然有,新中国成立前三十年的历次运动,他是过来人,可是他的天性,照今日的说法,极其“阳光”,只要没有灭顶之灾,活下来,一切不在话下,一切都有希望,一切可以重来。当我70年代末上学时,与他同代的美院老师早已望见知天命的岁数,差不多个个抖擞精神,预备再活第二辈子。

  先让老师第二辈子最最得意之事,想必是他于20世纪80年代率先创办了“民间美术系”,并附年画与连环画专业。我能因此得识连环画大匠贺友直老师,便是杨先让老师请了他来,就住在学生宿舍楼下的一间房,和大家就着过道的炉子,炒菜烧饭吃。我的妻子黄素宁有幸成为年画、连环画系研究生。有一年,该系同学去敦煌考察,先让老师亲自送行,火车启动了,只听他对着车窗口的同学叫道:

  “去吧!你们去敦煌‘怀孕’吧!”

  十多年后我从纽约回北京探看,在三联书店买到了先让老师苦心编撰的图文巨著《黄河十四走》,一看之下,诚如黄永玉先生看到此书的感慨一样:“震傻了。”我不知道近二十年是否还有更体面的同类专册问世,在我印象中,《黄河十四走》是90年代,也是此前半个世纪最为周正而用心的民间艺术图文集,其内容和体裁,介于田野调查、文本分类、历史综述、美学阐发之间。如今市面上各种美术史豪华版画册泛滥成灾,可是仍然无法替代《黄河十四走》,不消说,每一页图文背后,都可见先让老师的雄心。

  我不知道“民间美术系”最后是在哪年、被何种理由取消了,那时,先让老师已经远走美国。我的私意与先让老师有所不同:民间艺术的命根子,在乎“民间”,而非“艺术”。传统民间在,艺术自有雨露;传统民间亡,则艺术断难存活。三十多年来,各地民间传统于传统民间的变质、萎败、消亡,有目共睹,不知先让老师会有怎样的感触。然而三十六年前当他殚精竭虑,只手玉成民间艺术教育,必有他的理由和理想,也必有时代的理由和理想——时当“文革”后百业待兴、万事待举之际,先让老师独独属意于民间艺术,以我事后的解读,既是对“五四”一代周作人、叶圣陶、丰子恺等前辈追寻民间文化的遥远回应,也似乎是对日后巨变的提前醒觉,退回到80年代初,广大“民间”无法预见、“民间美术系”更无法预见:一场历史上超规模的乡村改造与城镇化,犹如洪水,将会以“现代化”名义一举卷走数千年民间艺术的漫长记忆。

  本部文集中的许多笔墨,便可窥见这位“民间美术系”创办人的拳拳初衷。

  自蔡元培创办的北大画法研究会,到徐悲鸿接掌的国立北平艺专,再到50年代初易名的中央美院……再过两年,这所学院将要庆祝她的百岁生日。我相信,先让老师竭尽全力而巨细无遗的记述,并非纯然出于私人性:他是这所百年老校黄金时代的亲历者,他对母校人事的晦暗与湮没,更有切肤之感。除了著名的前辈与同事,他写到了一打以上被遗忘的艺术家,并不仅仅因为私谊,而是,他所记住的故人都是美院成长的一部分,他不愿忘记。

  每一代学生都可能会在晚年记述自己的母校、师尊、同道——那也是青春的记忆——今天,除了声誉绵长的老校名,早已迁址的中央美院还有值得骄傲的荣耀,还有足够动人的轶事与传奇吗?这可能是关于中央美院最后一部庞杂而葆有温度的个人回忆录,我不认为我辈、晚辈,还会有谁抱着同样的激情、感念,以及信手拈来的掌故,写出母校所能给予的难以磨灭的记忆。

  □陈丹青(艺术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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