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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工表哥:最珍惜有个家

2017年01月29日 星期日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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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八,煤矿的宿舍里,只剩下表哥一个人。
穿着矿工服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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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还乡

  700米深的矿井下,40多摄氏度的高温,蒸房般的巷道中煤尘飞扬。

  站在井底,表哥的脑海里,偶尔会闪现出父亲的身影。13年前的冬天,表哥的父亲,也就是我二舅,在一次煤矿事故中猝然离世。那年,表哥不满18岁,也在矿上做杂工。

  家庭的破碎,成为表哥飘摇命运的起点。像许多农村青年一样,他试图逃离乡村,逃离煤矿,却在城市中兜兜转转,无所适从。

  幸运的是,打工生涯中,表哥邂逅了如今的妻子。相恋、结婚、生子,两人一起回到乡村。

  这成为表哥人生中的另一个起点。但这一次,宿命般的,他又回到了煤矿。

  这个不断试图摆脱的地方,曾撕裂过他的人生,如今又支撑起他的家庭。

  离家最近的煤矿

  中原的冬天,寒风萧瑟。

  1月25日,腊月廿八,下午6点,我来到表哥所在的煤矿。这是位于河南禹州境内的一座煤矿,与表哥家隔山相邻。煤矿周围一片荒野。

  表哥是我儿时的玩伴,那时的他个头高大,在村里是个孩子王。

  见面前,我的脑中闪出一起玩耍的画面:几个农村少年上蹿下跳,随意一折,矮小的灌木便成了手中的武器。挥舞着杀来杀去。

  眼下,出现在面前的表哥,高高瘦瘦,敞怀穿着黑色棉服,站在路口旁使劲儿向我挥手。他的开场白简单直接,“走,咱去吃饭!”

  小店的干锅虾量大,室内暖气充足,我们吃得大汗淋漓。饭桌上,表哥带着些许兴奋告诉我,以前在富士康每月三千块钱,现在每个月能赚到六七千块钱。“可不赖,但是累啊。赚点钱不容易。”

  今年31岁的表哥,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随着家乡煤炭行业的勃兴与衰退,诸多大小煤矿经历了关停兼并的命运。如今,鲜有煤矿开工,拉煤车摇摇晃晃撒落在路上的煤灰,也成为遥远的回忆。

  表哥工作的地方,也一路向西延伸。从离家几公里的煤矿,到了距家64公里的煤矿。

  “咋跑这么远上班?”我问。

  “这是离家最近的煤矿了。”表哥说。

  表哥是矿上的电工,每天工作将近10个小时。他每天都是早晨7点往井下去,下午4点半从矿井里上来。

  唯一的盼头是回家。1个月最多能攒出5天假期,他都要倒两班县际公交车回家。

  表哥说,今年春节他要在矿里值班,算上在富士康的三年,他已经是连续第五年没回家过春节了。

  对父亲的最后记忆

  躺在堂屋的舅舅,和他后背上的那道青色伤痕,是表哥对舅舅的最后记忆。

  那是13年前的2004年。表哥和舅舅在不同的煤矿打工。冬日的一天早上,大约八九点钟的样子,表哥刚上完夜班。

  同村的老乡骑摩托车赶来,语气急促,“家里出事了,赶紧走。”

  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寒风肆意吹来,表哥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到了家里,堂屋中已是哭声一片。有人告诉他,舅舅因为吃方便面去世了。

  煤矿主很快与家中谈好条件,赔偿12万元。

  表哥后来才知道,舅舅死于煤矿的一起安全事故,因为矿井中的风门没关好,在井下窒息身亡。而所谓的吃方便面身亡,不过是掩盖真相的说辞。

  除了那栋老宅,舅舅几乎没留下任何东西。

  表哥保存了几张已经发黄的彩色照片。照片上,舅舅穿着一件破了洞的蓝色背心,慈眉善目。

  在家乡,这是矿工遇难的惯常结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瞬间就变成了银行卡上冰冷的数字。事故平息后,煤矿又一切如常。

  小镇的人们,对煤矿的感情复杂。

  煤炭产业的黄金十年中,我所在的城市因煤而兴,农民也纷纷前往毗邻的煤矿打工赚钱。而这十年,也正是煤矿安全事故频发的年代,因矿难破碎的家庭不计其数。

  舅舅去世后的时间里,表哥时常在梦中找到他的身影。“他好像来到我的床边,醒来之后却又什么都没有。”

  一晃几年过去。

  再听到表哥的消息已是2008年。

  和消息伴随的又是一起矿难。

  幸运的是,表哥因为耽误了前往煤矿的班车,幸免于难。而那班矿工兄弟中,一次死了30多人,里面就有他的两位表亲。

  表哥现在已无法描述清楚当时的感受。恐惧、痛苦、大难不死的侥幸。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将这个年轻人又一次推向崩溃边缘。

  他不再去煤矿上班了。

  新生活

  表哥试图开始新的生活。

  他去药材店做过学徒,去饭店做过帮厨,但时间都很短,主要原因是赚不着钱。他还曾被拉入传销骗局,所幸及时逃出。

  辍学的农村青年,在家乡的小镇并非少数。在城镇化进程中,他们纷纷抛开祖辈赖以为生的土地。但他们的婚姻,仍带有鲜明的农村特色。

  外出打工前,表哥曾在村里相亲。但对方张口便要数万元的彩礼。一番纠结之后,这门在长辈眼中本就不被看好的婚事,就此放弃。

  而事实上,他相过亲的女孩不止一个。每次相亲,见面吃饭,买手机等物件,都要花上数千元钱。但最终无果。

  长辈们一度担心,表哥万一说不上媳妇,咋办?

  后来,富士康在省城郑州设厂,大规模在农村招工。趁着这个机会,表哥来到省城打工。

  在这里,他经历了富士康工人“十三连跳”的魔鬼之年,但也遇到了自己的爱人豆豆。

  豆豆和表哥是老乡,面容姣好,温柔懂事。两人很快定下亲事。

  这门婚事,成为表哥人生的转折点。

  他找帮手,把家里翻修一番。原来的土房盖成楼房,整个家焕然一新。

  大女儿很快出生。冷清多年的农家小院,又有了生机。

  心愿

  幸福的时光飞也似的度过。几年之后,表哥家的二女儿也出生了。

  回家摆酒席时,一位亲戚告诉表哥,自己在离家几十公里的一个煤矿工作,一个月能赚六七千块钱。

  表哥动了心,在富士康一个月只有三千多块。

  但豆豆不同意。她说,“你干点儿啥都行,赚钱少也没事,别去矿上了。”

  表哥坚持要去。他的理由不容置疑,“我是个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担当。”

  表嫂的反对最终只是徒劳,没人拗得过他。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表哥干的不再是矿上的杂工,而是负责检修和保障矿井电路的机电工。

  他反复向我强调,只要操作准确无误,就没有危险。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提起他的工友,也是一位机电工,因操作失误面部被炸伤。

  “井下的电压很高。”他叹了口气说,尽管现在工作的煤矿和以前不一样,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但矿工毕竟还是高危行业。

  表哥说,从富士康回到煤矿,自己最明显的变化是体重。到矿上刚满3个月,他的体重就从190多斤骤降到150斤。“井下太热,整个人都虚脱了。”

  腊月廿八的晚上,坐在破旧的工人宿舍里,表哥向我描绘他的新年愿望:2017年,他想换个凌晨12点或者凌晨4点的班,让他能抽出时间考个驾照,再赚点钱买辆小车。

  这样,他就能经常开车回家,看看老婆和孩子了。

  想家的时候,表哥脑中常常浮现这样一个画面:大女儿端了一盆洗脚水跑过来,大声嬉笑着给自己洗脚。

  那是个6岁的小女孩,扎着马尾辫,有着圆圆的脸,笑眼弯弯。

  【同题问答】

  你的小心愿是什么?

  答:我今年想去驾校考个驾照,然后再赚更多的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小车。

  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为什么?

  答:不是太满意,现在家庭生活条件比较困难,希望以后的日子里能多赚点儿钱。

  最希望一年后的自己是什么状态?

  答:希望每天都健健康康的,多抽点时间陪陪家人。

  在当下和未来,你最珍惜的是什么?

  答:我最珍惜的是有一个家庭。

  新京报记者 贾世煜

  本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贾世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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