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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还乡
老赵是我父亲。这些年,我们父女之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8岁之前,记忆里他从来就是模糊的,18岁之后,我们每年见面的机会也仅有两次。
现在,除非有事,我们极少通电话。
他是个严苛的父亲,自打我记事起,我们的交集大多是他对我的批评,这不好,那不对,在他眼里,我是个容易出错的孩子。
一直有点怕他。
但今年回家,老赵有了变化。
变化其实开始于2015年10月,他当了滴滴司机,而这次对他的采访,也把所有的细节集整起来,我发现,我重新认识了父亲。
这14个月里,他接到过4275次订单,父亲的改变,来自于这一次次的萍水相逢。
有一瞬甚至觉得,我与老赵也是萍水相逢。
老赵的生物钟
“写我不合适吧?”老赵好像不大愿意接受采访。
但他又没拒绝,提着半桶水和一块咖啡色抹布,转身下楼了。
家里才一岁半的白色朗逸上落了一层浮灰,他弓着腰擦,连角落都不放过,车里的黑色皮椅被他擦得几乎能映出人影。“要过年了,得让别人觉着坐的是个新车。”
如果在往年的腊月廿九下午,老赵准会把家里打扫干净,叫上我一起贴春联。
今年,他钻进车里,打开了手机软件,随着一声“开始接单啦”,他进入工作状态了。
表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4点,出门之前,他特意刮了胡子,捋了捋本来挺整齐的头发。
下午5点是出行的高峰期,接单有1.4倍的奖励。
52岁的年纪,老赵不可能像很多年轻的滴滴司机那样起早贪黑地跑。上午8点到10点,下午4点到晚上10点,他保持着极准确的出车时间。
没了固定的坐班,他的身体里好像装了一个闹钟,无论假期节日,出车风雨无阻。
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自律的老赵,他戒烟了,终止了20年的烟龄。这样车里的空气就能始终保持清新;每晚不再守在电视机前,拿遥控器转换着综艺频道,而是改看半小时新闻,为了能和年轻的乘客多“郭旦”(合肥话,意为聊天)。
“知足。”老赵对自己适应新工作的能力表示满意。
学会忍耐
2015年10月的某天,老赵让我帮忙在手机上下载了“滴滴司机”软件。尝试接了几单后,他找到了久违的新鲜感。午饭的餐桌上,他一拍桌子,宣布正式开启“滴滴生活”。
当过国企职工,做过私企老板,在我的印象里,工作的变动曾让老赵焦躁不安。即便面对家人,他的眉头也总是打着结。
他是急性子,脾气上来时经常对人嚷嚷,母亲还记得,一年前,商场一名女营业员服务态度不好,老赵怒了,大嗓门引来十多个围观者。但是现在,他嘴里说出最多的话是“您好”“请系好安全带”。
做滴滴司机的第一个月,老赵好像转变不过来,总是绷着脸,说完这两句礼貌用语后,便不再言语。
有一次还是没忍住。接一个年轻小伙的单,对方始终说不清自己的方位,他花了好久才找到,刚说起来时的路线,结果小伙上来就怼了一句:“你啰嗦什么?”
最终,老赵把小伙赶下了车——小伙子和我的年纪相仿,在家里,父亲从不允许我顶嘴。
有几次,遇见性子急,说话冲的乘客,他自尊心受挫,气得直接把车开回家。
这一年,老赵尝试磨平身上的棱角,面对误解和矛盾,他会笑着道歉。
老赵的出车页面上,服务分达到92分,显示着:“当前享受优先派单的特权”。
就连我坐在副驾驶实地体验,也会让老赵有些为难,每次乘客上车,他都要跟对方解释,“这是我亲戚。”
第一次从事服务行业的老赵学会了“克制”。他领悟到,忍耐是一门必修的学问。
红利与危机
去年,老赵比以前更忙了。
去年3月1日,优步登陆合肥。滴滴给司机的定价从最初的1.5元/公里跌到1.3元,优步却给出1.8元/公里的承诺。比拼接单奖励,两个平台已经进入到刺刀见红的程度,优步平台的注册司机涨到25万人。
他也从滴滴转投了优步,每天出车时间也由不到8小时延长到10小时。高峰期每单奖励10元或2.5倍的价格,让人心动。
有段时间,老赵一刻不停地接单。
在开优步的4个月里,老赵最多一天挣了400元,最高纪录是一星期净赚2000多。那天他高兴,晚上进门,“啪”的一声开罐青岛啤酒,“咕咚咕咚”几口喝干,“爽!”
疯狂地接单以至于忽略了时间和身体,他会经常扶着腰,一回家就斜瘫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按空调的遥控器,就打起呼噜来。
半年前,滴滴和优步宣布合并,补贴断崖式下降。
所有的光荣战绩成了回忆,老赵还会念叨:最高纪录为30单/天,他有些怀念。
2016年10月14日,合肥市公布了网约车服务管理的实施细则,更严格的准入规则,把我家的白色朗逸排除在外。
路过电脑桌,看见他打开的网页,都是北上广等地网约车的新闻评论。
“走一步看一步吧。”老赵恍然,从红利期的亢奋状态中抽离。
陌生的善意
更多时候,老赵会把开车的委屈和对政策的抱怨通通倒进微信群,群里都是滴滴司机,不到60秒的语音,像一个个倾诉和发泄情感的垃圾桶。
但开了一年多滴滴,他也会想起很多陌生人的信任和善意。
会有女生哭着给他讲失恋故事,到了目的地也不下车,“叔叔,你说我怎么才能和他和好呀?”
从不过问女儿感情问题的老赵,向女孩传授了自己追老婆的办法,教姑娘如何打动对方的父母,直到女孩破涕为笑。
一天晚上10点,有一家三口叫车,要从合肥去六安,来回三个小时车程,准备收工的老赵已经挺累了,转眼看到倒在妈妈怀里略显疲惫的3岁男孩,他把“不去”咽回了肚里。
在父亲完成的4275个订单中,75%的乘客都和他聊过天。萍水之交,他愿意做一个听别人讲故事、也给别人讲故事的“滴哥”。
每当有乘客向他表示感谢,老赵总是告诉自己,“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句话是我教他的。
但上车感受他的工作之后,我才发现心里的不平衡,父亲的笑容与和善,我得到的很少。
由于工作原因,我小时,父母两地分居7年,从大学读书到参加工作,我都在陌生的城市。
有时,我会感觉父亲也是陌生的,他严肃,和我在一起时不苟言笑,就连工作之后,我们也是有事才打电话,谁发一条微信,对方也通常是两三个小时才回复。
但这个春节,我也觉察到一种细微的变化,以前对我说话大多是“命令式”的父亲,开始改成了“商量”的口气。
正月初七,父亲起了个大早,他要送我去火车站。“你看,滴滴司机免费任你使唤,是不是觉得挺大牌?”父亲难得开起了玩笑,虽然在我看来也没什么笑点,但说不出的开心。
一路上,突然想起自小到大,父亲骑自行车、开车接送我上学、回乡,竟是父女俩相处最长的时光。
突然觉得愧疚。
【同题问答】
2017年想要实现的心愿?
赵良宁:希望国家改革的步伐能再大一些,让小股民的投资能够有所回报。
过去的一年感觉自己发生了哪些变化?
赵良宁: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根据需要安排工作日程,挺好。因为开车,烟也戒了。
2016年有哪些遗憾和小小的满足?
赵良宁:遗憾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开车,没有注重锻炼身体,有时腰会疼。满足是女儿工作了,不让我操心了。挺开心。
新京报记者 赵蕾 安徽合肥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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