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陈忆说,与成功同学相比,陈满有了心理落差,希望经商挣钱;陈满曾说自己不是赵作海,但朋友称,就算不是维卡币,陈满早晚会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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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月24日开始,陈满就“消失”了,身边的朋友几乎没人能找到他。新京报记者也多次拨通陈满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通过媒体报道,家属和朋友才知道陈满投资了100万元维卡币,疑似陷入传销陷阱。
54岁的陈满是四川省绵竹市人,“国内已知服刑时间最长的蒙冤者”。
2016年2月,他被无罪释放,结束23年的冤狱生活,回归家乡。这一年中,他获得国家赔偿、成为新闻人物,父亲去世,投资日化产品、投资维卡币。他踌躇满志,却又跌宕起伏。
出狱一年,陈忆将弟弟陈满比作刚满周岁的婴儿,“免疫力差,遇到刮风下雨容易感冒。”“连走路都不会就开始跑了,肯定要栽跟头的。”
23年的冤狱,并没有磨灭陈满的经商梦。他先用了半年时间平复心情、重新开始生活,继而投身于滚滚商海,渴望补偿那些逝去的时间与人生。
他曾称不做第二个被卷入传销的赵作海,然而,不幸仍然可能发生。
父亲遗愿:生活在平静中重启
陈忆仍能清楚记得弟弟陈满回家的场景。
2016年2月2日10时45分,53岁的陈满手捧鲜花,身挂红绸,跨过火盆,踏进了位于四川省绵竹市迎祥路的家中,与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王众一紧紧相拥,痛哭出声。
一晃20多年,离开老家的时候,陈满还是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
陈满的同学李飞介绍,陈满四次高考未中,1980年绵竹招干部,陈满考进了绵竹工商局,分配到孝德工商所,成为一名普通干部。
1988年3月,陈满办理了停薪留职,和李飞等8人一起到了海南海口创业。
陈满在1992年成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名为冬雨装修公司,事业开始起步。
李飞回忆,陈满此时身上有几万元钱,在当时的海口可以买一套100平米左右的房子。
直到一场大火改变了陈满的命运。
1992年,海南省海口市发生一起焚尸案,陈满被海口市公安局确认为犯罪嫌疑人,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陈满死刑,陈满父母和陈满始终不服,坚持申诉。2016年2月1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陈满无罪,当庭释放。
此后,陈满向海南省高院申请966万余元的国家赔偿金。海南省高院最终向陈满支付国家赔偿金275万余元。
陈满曾告诉新京报记者,虽然自己认为仍应赔偿包括误工费在内的其他款项,但经过与海南省高院数次沟通,考虑到司法现状和家庭情况,不愿意在此事上过多耗费精力,双方最后确认了275万余元的赔偿数额,并签署了相关文书。
哥哥陈忆说,这些钱均由陈满一个人管理,家属曾经叫母亲把钱管好,母亲认为陈满受了23年的苦难,应该由他自由支配。
出狱不到半年,2016年8月27日晚,因身体多器官衰竭,陈满83岁的父亲陈元成不幸辞世。
跟拍陈满的四川籍独立纪实摄影师周强说,陈满是一个孝顺的人,父亲的骨灰放在陵园,下葬前要磕头,陈满磕头后不愿意起来。
墓位花了10万元左右,家里人劝他买个普通的,陈满坚持要买贵的,认为父亲为他20年申冤操劳,想在最后尽一份孝。
陈元成生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希望人们能够永远记住,曾有一桩改变陈家三代人命运的冤案,叫做“陈满案”,但希望人们能够淡忘陈满本人,使他停摆了23年的人生,能够在平静中重启。
陈满一度遵循父亲的指引,安于现状,他在家里看书、看电视,听交响乐,每天早起买菜做饭,陪着年过八旬的母亲逛公园。陈忆带他出去散心,引荐艺术家和企业家与陈满交流。陈满生活渐渐平静,人也胖了一圈。
对社会没有完全适应
出狱后的陈满并不愿意再去翻看判决书,他想做一个普通人。然而,哥哥陈忆说:“他毕竟关了23年,穿越时空,从上世纪来到这个世纪。”
刚拿到手机时,陈满不会用。电话拨出去,打完了,却不知道怎么挂断。他不会用在线支付,想不明白为啥手指对着屏幕一阵猛戳就能戳出红包来。一个人出门遛弯,他也不敢走得太远。
从一些生活细节上,陈忆觉得陈满容易被人忽悠,家里叫陈满上街买青菜,如果菜贩子热情介绍,他买一堆回去,根本吃不完;在当地的玫瑰节上,有人宣传买玫瑰花用做酱料,他一口气买了十斤花瓣,最后全部报废扔掉了。
陈满曾答应,在春节前请帮助过他的同学聚餐,外地的同学都凑巧回乡,人齐。陈满跟同学黄文亮商量,约定聚餐时间为正月初三。
让黄文亮诧异的是,初三凌晨一点,陈满才在群里发出请客通知,邀请大家一早九点在某一个酒店集合,然而这一天酒店爆满,还得黄文亮临时换个地方订上。由于临时通知,一些同学走亲戚或者旅游去了,50名同学只到了13人。
“不像以前聚餐大家一招呼就过来,现在大家都忙,需要提前预约”,黄文亮觉得,“印证了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认识变得模糊,对社会没有完全适应。”
出狱后,黄文亮希望陈满不要把自己当成新闻人物,远离媒体,要把过去撇下,开始新的生活。陈满不听,仍然在不断接受采访,甚至接受跟踪拍摄。
“他应该脚踏实地,但仍然悬在空中”,黄文亮说。记者、朋友都以他为中心,有些在政府当官的同学都来看望他,他感觉自己多少有了一些“名气”。
在婚姻对象上,陈满要求:有文化素养、修养、价值观统一,要在35岁以下,长得漂亮,必须孝顺。朋友们曾劝他不要拘泥于具体条件,但陈满说自己“相信缘分,现在没有遇到,不代表以后不会遇到。”
朋友李飞说,考虑到陈满老了没有退休金,几名好友督促陈满买社保,磨破了嘴,陈满却无动于衷,因为觉得“划不来,要交10多万出去”。
渴望成功
回到家后,陈满买了电脑和手机,学习使用现代化的智能工具。电话号码尾号是“18”,陈满说数字吉利,谐音“要发”。
陈忆说,陈满的同学有的入仕途、有的做建筑生意,如今都是成功人士,陈满曾说“我要是不出事,还是跟你们一样,儿孙满堂,事业有成,什么都有”。陈忆理解,陈满心里有了落差,再加上国家赔偿的钱越用越少,便想尽快找些事情做一做。
陈满给自己设了一个年龄底线70岁,想趁剩下的十几年好好做,陈满说,“要把自己当做一个青年。”
陈忆觉得,陈家是书香门第,一家人都不会做生意,因此随时提醒陈满,不要去经商,把老母亲孝敬好,把多余的钱用来安家,生儿育女,安顿晚年。
朋友们也建议,把钱分成几部分,一部分买国债,一部分定期,少部分存银行活期,或者买门面、商铺,在小城做点生意,比如绵竹人好喝茶,开个小茶馆赚钱等等。
“他有一个发财梦、创业梦、成功梦。”高中同学黄文亮看得出来,陈满20多年前没有如愿以偿的淘金梦,还在他心里萦绕。
出狱后,陈满买了刘强东的《创京东》、王健林的《万达哲学》、马云的《我的世界永不言败》、《马云的局》、《企业家杂志》等书,将这些书放在床头,随时可以阅读,并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在狱中,陈满也关注过马云、史玉柱、牛根生、俞敏洪等人的创业故事。出狱后接受媒体采访,陈满不止一次提到要从事互联网行业创业,但还没想好做什么。
陈满一度想投资文化产业,在成都买一套房子。一些人也闻风而来,有一位大老板找到陈满,不需要陈满往外拿钱,就使用陈满的口碑,坐等分成。不过,后来此事不了了之。
自信有些过了头
李飞说,陈满经商的初心未改,部分源于他的性格固执,20多年来都没有变化。比如,高考考了四年,“既有固执的一面,也有坚持的一面,同样的性格,看怎么扬长避短。”
令李飞难忘的一个细节是,陈满在海南开装修公司,在四星级酒店租了两间办公室,一间每月3000元。李飞认为不必浪费,陈满却觉得,只有洋气的办公室才能招揽更大的业务,“但没租几个月就退了,根本开销不了,陈满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除了固执,李飞说,陈满似乎觉得,挣钱了才有面子。
黄文亮描述,按照绵竹本地风俗请客吃饭,中午正餐一般1000多元一桌,晚上简餐300元一桌,但是陈满晚上也要订1000多元一桌的。
而陈满抽的都是中华烟,“比较阔绰”。
黄文亮认为,陈满是一个自尊心和自信心极强的人,不过现在,自信得似乎有点过了头。
一次,黄文亮提出拿到国家赔偿后,可以给在银行工作的朋友冲业绩,然而,陈满的回答却让黄文亮诧异,“给你搞几千万来冲业绩。”
陈满还提出要创立一个茶叶品牌,做到世界第三。在一次同学会上,陈满提出,明年的同学会在国外开,“费用他来负担”。
维卡币传销案发生后,同学郑斌劝说陈满后离开屋子,让陈满上车,陈满回绝,冲着郑斌说:“下次你坐我的奔驰车。”郑斌一时语塞。
同学黄文亮分析,陈满的性格特点可能来源于两点,一是高考,陈满走得不顺利;二是到海南经商,抱着光宗耀祖的决心,却落下天大的冤案,于是,想在事业、爱情上大丰收,得到认可、尊敬,“是这个心理在作祟。”
纪实摄影师周强注意到,陈满前半年的打扮休闲,穿棉服,随时出来都干净整洁。
自从2016年11月21日后,他见到的陈满,变得更为商务,穿夹克、黑皮鞋、提电脑包,拿着一个杯子。
言谈举止也有变化,周强感觉,以前是人与人普通随意的交流,现在陈满更注意用词、语气,比如以前声音会大一些,直接一些,现在说话变得缓慢儒雅。
从小生意到维卡币
2017年春节前,陈满与李飞等朋友喝茶。陈满说,他在绵竹租了一套房子,投了10万多,要做日化品推销。
他还想让朋友介绍安利产品推销员来自己的工作室工作,被李飞回绝,“怕陈满自己反被推销员洗脑”。
大家本来以为陈满进行的是小投资,把钱看得紧,也没看出有丝毫端倪,放心而归。
朋友、家人都不知道,那个时候,陈满已经陷入了疑似传销的维卡币投资。
2016年11月21日晚上,陈满给独立纪实摄影师周强打电话,“说他现在事业有一个新的起步,明天要去一个公司洽谈业务,要做投资”。
周强跟着陈满呆了两三个小时,“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谈,也很熟了”。
2月24日,陈满的代理律师王万琼在微信朋友圈发布消息:“投资一百多万,一年后会有九百多万的回报,目测(陈满)似乎卷入传销”,引起亲友关注。
周强将陈满与投资公司工作人员交流的视频全程拍摄下来。视频显示,一名穿着马褂、留着短发的中年女子(“维卡币推广人员郭姐”)介绍,维卡币从香港开始,拿到了214个国家的法律许可,现在全球279万多会员,中国超过百万。陈满明确表示,自己只听了一个小时,就投了40多万元。
目前,位于成都三圣乡的四川开建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已人去楼空。
陈满投资维卡币是瞒着家人的,直到媒体报道,家人朋友才得知消息。
“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每次回来都是说他在学习。”他的哥哥陈忆不解。
随后,成立于几年前的“绵竹朋友群”重新激活。
该群聚集了陈满的8名好友,当初为陈满申冤而设,陈满无罪释放后,该群一度平静。陈满投资维卡币后,群里讨论热烈,“这个死娃子不听我们的话”,“倔牛拉不动”,“他现在还和我说未来会证明一切,要是一顿猛揍能管用,你们谁就去暴打他一顿吧”。
一名朋友还写出《给陈满同学的一封公开信》,“二十多年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个不短历程,尤其是你正值青春年少,监狱里什么人没有?你难道没有学会点什么?比如对骗术的了解,对骗子的辨别。”
“我建议你追回你用冤狱换来的带血的钞票,以安排下半生的生活,我想你的父母和家人也是这么期望的。”公开信呼吁。
上周六,好友郑斌一早赶到陈满家,想说服陈满,聊了1个小时,两个人吵了起来,郑斌对同学们说“已经说不进去了”。
“你不懂。”“你别管,我心里有数。”
陈满用这几句话打发前来劝阻的同学,甚至再也不接同学的电话。
摄影师周强观察,陈满既主观又自信,他认定的事必须去做,所以朋友想去劝什么,他一般听不进去。
同学黄文亮分析,以现在情况,投资款追回来的可能性非常小,他也没给陈满打电话,“每天连篇累牍报道,他压力大,我的话估计也听不进。”
陈忆表示,家属也很着急报案,但是考虑到陈满毕竟才出狱,经不起打击,“怕把人整蒙了”,所以考虑请律师去解决。
陈满的母亲最担心的是儿子的身体。老人对朋友说,维卡币的钱拿不回就算了,“如果精神崩溃,学他二哥就糟了”。他二哥因为陈满的事情受刺激,再加上孤僻,变得偏激、不近生人。
“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黄文亮说,没想到陈满会投进100万,不过根据陈满对事情的处理,对社会的认知程度,就算不是维卡币,陈满早晚也会上当。
陈忆说,身边的朋友对陈满多次提及赵作海拿到国家赔偿后卷入传销骗局,陈满总是说,“我知道,我不会成为赵作海。”
(文中李飞、郑斌、黄文亮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曹晓波 实习生 王雅君 邓宇晨 发自四川绵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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