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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 诗是招魂的声音

2017年03月0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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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1963年生,安徽青阳人,现为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卞之琳诗艺研究》《湖上吹水录》《诗的八堂课》等。
《诗的八堂课》
作者:江弱水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17年1月
《湖上吹水录》
作者:江弱水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年11月

  “适度的慵懒,其实也是人所拥有的最佳形象之一,不然约翰逊博士就不会承认懒惰的确逗人喜爱了。在中国古典诗,尤其是词中,那些美妙的女子常常微呈一些儿慵懒的意态:朦胧的星眼,蓬松的云鬓,以及滞涩的步容,于是‘懒’竟成了一个极富魅力的字眼。西方亦然。波德莱尔诗中的女主角,少不了带几分热带阳光下的慵懒。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有诗曰:‘你的慵倦使我的眼中充满泪水。’”

  江弱水常这样给学生讲诗,语调不紧不慢,有时在句与句之间沉吟良久,似在思忖字句的精准表达。“适度的慵懒”,可以言诗,也可用在他自己身上。任教于浙江大学的他,最怕早起,从不把课安排在上午一二节。在他看来,“朝九晚五比较好,朝五晚九就十分可怕了。那是成功学而不是诗学的时间表”。

  借新书《诗的八堂课》,江弱水想好好谈谈诗,谈谈诗人究竟写什么,怎么写,读诗又应该如何去读。他以自己较为擅长的讲课的方式,从诸如隐喻、意象、象征和境界这些抽象概念中抽离,选择了八个角度:博弈、滋味、声文、肌理、玄思、情色、乡愁、死亡,力求打通古典诗、现代诗和西方诗,去探寻诗的奥义。

  【延伸阅读】

  江弱水曾批评台湾作家蒋勋

  “中文世界里的三聚氰胺”

  2012年,江弱水曾撰文《撕扇记:美言不信的蒋勋》,对台湾作家蒋勋做了不留情面的批评,引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我将本着愉悦的心情,看看他怎么讲唐诗,讲宋词,讲《红楼梦》。结果呢,那些很硬很硬的硬伤真的如约而至,十分守信。”他感慨“我觉得中古的几位大诗人,陶渊明,李白,王维,白居易,都会出来找蒋勋拼命。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不严谨的写作,比所有的‘戏说’和‘大话’都强,几乎算得上‘穿越’了。如果说这是中文世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剂,不算是过于严厉的指控吧?”

  此后,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蒋勋的东西一向如此,他在台湾的主力读者是不太读书的,偏偏他们很担心自己跟不上,就喜欢去听听蒋勋演讲,教学生买他的书,这样就懂得美了,懂得艺术了。台湾瞎吹内地乱捧,蒋勋就这样成了美学大师。”

  少年诗才 “哪一个少年不是诗人?”

  1979年,江弱水考入安徽师范大学,那年他只有十六岁。读的是中文系,《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就这样一路读了过来。他的任课老师余恕诚教授,是研究李商隐的专家,讲授的唐诗让江弱水至今难忘。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舒婷、北岛、顾城为代表的“朦胧诗”出现在诗坛。“这样的诗我也可以写呀!”于是江弱水开始写诗。最初只是情之所至,信笔由缰,直到他读到王力先生的《汉语诗律学》,其中关于西方格律诗,尤其是商籁体的部分,始知除情感抒发之外,诗的对仗、用律、句法皆有讲究。当他读到其中引录的冯至、戴望舒、卞之琳的诗,那么有现代感和形式感,好像发现了另外一个天地。而正好是那个时候,西方诗的译介也重新被发现。袁可嘉所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影响最大,第一册中收录了卞之琳翻译的瓦雷里,冯至翻译的里尔克,还有袁可嘉自己翻译的叶芝。“在‘假大空’的时代过后,古典诗、现代诗、外国诗,三方面对我的冲击都是巨大的。”

  1982年秋,还在读大学四年级的江弱水将自己写的一组习作寄往《译林》编辑部,转卞之琳先生收。没想到仅仅过了三个星期,就收到北京寄来的信。“一封卞先生字迹细密的回信,其中奖勉有加:一束我的诗稿,差不多每一首都用铅笔批上了意见;再就是一本装帧精美的诗集,香港三联书店增订版《雕虫纪历》。”从那时起,直到2000年卞之琳先生离世,十八年间,江弱水总能陆续收到卞先生寄赠的著译,两人通信多达上百封。在卞之琳的影响下,二十出头的他“十分投入地进行了一系列格律试验”,作品受卞先生激赏,曾在香港《八方》文艺丛刊上撰文介绍。

  1983年夏,卞之琳先生将余光中题赠给自己的诗集《白玉苦瓜》和《隔水观音》,让来访的江弱水带回老家细读,“从此对汉语的节奏和中文的肌理算是开了点窍”。

  90年代初,想到李、杜、苏、黄都跟四川有缘,做诗人不入川简直成不了气候,江弱水便到了重庆北碚,在西南师大读比较诗歌研究的硕士。但是,从那以后一首诗都写不出来了。后来去了香港,在中文大学中文系读博士,论文选题是《卞之琳诗艺研究》。论文的答辩委员之一,是余光中。

  “诗是一加一等于三也等于零的那种东西。你平常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最终对这个二都已经麻木了,诗就是一切坚固的东西忽然烟消云散时,看到的那个三、那个零。”

  从创作到批评 “替代与补偿的另一种写作”

  一进入诗歌研究和批评领域,江弱水便知道自己做不回诗人了:“批评家因为装备太多了,没法做到贴身肉搏,白手鏖战。你刚写上一句诗,你身上的批评家就七嘴八舌来指指点点了,结果造成‘理胜于情’的局面。学人写诗,组织安排的能力强,自然感发的能力弱,写的诗就不自然了。”

  一个批评家想成为诗人难,诗人想成为批评家呢?那倒是很容易。但江弱水对做批评也曾有过迟疑,因为大家都认为诗人了不起,创作者才是天才,哪有讲批评是天才的?“但现在我也许不这么看。有些时候,天才的批评家能够比创作者了解得更多。批评要有学,有识,也要有才,要有创作一样的敏感与想象。”

  博士毕业到浙江大学后,江弱水的教学基本围绕着诗。从分析中国现代诗人与西方文学关系的《中西同步与位移》,到以现代诗学观点重释中国古典诗词的《古典诗的现代性》,他的很多书,都是从观念和文体等层面来解读古今中外的诗。做诗人虽然“他生未卜此生休”,好在诗的研究和批评的写作可以替代和补偿。“批评家的理论写作本身,也是一种写作。中国的文章有谁写得过陆机的《文赋》,写得过刘勰的《文心雕龙》?你能说这些不是创作吗?顶级的创作!假设我愿意称自己是批评家的话,我希望把文字写得很漂亮。这个漂亮不是美,而是到位,非常到位。”

  在《诗的八堂课》中,江弱水讲诗也力求“到位”。比如,“博弈”一讲,谈到诗人可分为灵感和技艺两派,前者是“博”,是赌徒;后者是“弈”,是棋手。他解释为什么大家都推崇赌圣李白:“世人欣赏的是捷才,喜欢的是快钱。赌徒的胜利来得容易,棋手的成功取得辛苦,人情好逸恶劳,所以大家都愿意做那个买彩票中巨奖的幸运赌徒,你胼手砥足节衣缩食挣下一大份家业,头上是没光环的。所以李白容易被神化,什么御手调羹、力士脱靴、水中捉月等等。杜甫就没有人神话他。”

  又如“声文”一讲,谈到张枣《父亲》的其中一句诗,“祖母给他炖了一锅/猪肚萝卜汤”,他提醒我们:“注意,这个猪肚萝卜汤如果换成莲藕排骨汤就完了,因为这里一定要zhū dǔ luó bo才接得上声口,以‘猪肚’呼应‘祖母’,以‘萝卜’呼应‘炖锅’,不说食材了,连声音听上去都很滋补。”

  如今,在浙大的西溪或紫金港校区,常能见到一个颀长的身影,提着书袋,步履悠缓地走着。学生有的叫他“陈老师”(江弱水本名姓陈),有的喊他“江老师”,他都答应,却时常想不起那人是谁。他是“脸盲”,总记不住人的脸,但对诗的文字却一点也不盲,一首诗究竟是生、熟、涩、滑,还是甜、苦、酸、辣,他一尝便知,也差不多一见不忘。

  写了十几年诗,研究了半辈子诗,究竟什么是诗呢?

  江弱水说,这属于那种“你不问我还知道,你一问我倒糊涂了”的问题。他沉默良久:“平实一点说,诗是精华的语言。一般人,想得到,说不出。诗人说出来,字字都在你意中,句句都出你意外,你一下子被打动了。打动你之后,可以说得玄妙一点了:诗是一加一等于三也等于零的那种东西。你平常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最终对这个二都已经麻木了,诗就是一切坚固的东西忽然烟消云散时,看到的那个三、那个零。”

  在《诗的八堂课》里,江弱水这样写道:“诗是招魂的声音,是宽纵和亲昵的音乐,是引领我们回家的路。”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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