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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品
“诗总是要感动你,才有意义”
新京报:伴随一系列诗词类电视节目的热播,当下又迎来一次“诗词热”。作为一名长期研究诗词的学者,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江弱水:这总是好事。但是“热”不够好,“不温不火”更好。诗词不是我们从小就在读吗?哪一个人学会认字之后,父母不是教你“春眠不觉晓”、“白日依山尽”呢?所以中国古代讲究“诗教”,即诗的教育。我们的文化教育都是从文学教育开始的,文学教育总是从诗开始的。但如今我们总喜欢把一件事搞成比赛,比的往往不是写诗的能力和对诗的欣赏能力,而是背诵的功夫。背得多当然好,但诗也不是光要背的。有些妈妈会在孩子小的时候,教他背一百首诗,结果孩子长大就忘记了。诗总是要感动你,才有意义;你不理解、不感动的诗,不过就是一些符号。一般人对日常事物都麻木了,诗歌就是唤起你对日常事物所拥有的魅力的重新发现。读诗读多了,事实上是让我们拥有更多情感表达的方式和能力。读小说也一样。读小说就是体会别人在某种事件或场景中那种情感的力量。阅读诗歌或其他文学作品的过程,其实就是反反复复进入他人的心灵。不读文学的人,肯定一天到晚总是“我、我、我”,只知道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我”,不知道别人思想的深度、强度和高度。
新京报:大众读古典诗词,普遍习惯于走两个极端,不是“鸡汤化”,就是“神圣化”。前者从诗词中寻找解决自己当下问题的方法,后者将它们抬高为传统文化或国学的象征。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让大众对诗词的阅读和理解更加深入呢?
江弱水:《论语》和《庄子》都能成为心灵鸡汤,诗词就更容易了。有很多诗的确有精神的按摩作用,比如白居易的闲适诗。但杜甫的诗,辛弃疾的词,鸡汤就不能定性。相比之下,诸子思想更有代表性吧。世界上的事情,平衡点最难找,各取所需,各走极端,这就是阅读的民主。一般我们喜欢一位诗人,会选好的选本,再看全集、评论、研究著作,最终变成铁粉。诗人的品级是按照铁粉多少和专家多少来定高低的。
新京报:似乎现代诗到今天为止并没有“热”起来?
江弱水:今年,白话文运动正好一百周年。胡适的《两只蝴蝶》最初发表在1917年2月的《新青年》,那以后新诗就算诞生了。但新诗一百年了,大众为什么还不大能接受?一方面是现代诗人的烂诗写得太多,一方面是好的诗人没被大众关注到。原因之一就是我们的教材没有把好的现代诗选进去。如果现代诗选一个“三百首”,当然比不上“唐诗三百首”;但选一百首,不会比唐诗三百首里面的很多诗差。所以我们不能狭隘地把诗词热限定为古典诗词热,现代诗其实应该热,可是还没有热。我的《诗的八堂课》不分古今中外来谈诗,就是不想独沽古典诗词那一味。
鉴赏
“在最广阔的时代里打动最多人的,就是好诗”
新京报:一首诗的好与坏有没有统一的标准?
江弱水:没有统一的标准。有时候简单好,有时候复杂好。诗歌的好坏,要看读诗的人。总体来说,在最广阔的时代里赢得最多的人的喜爱,打动最多人的诗,就是好诗。一个人的否定不能代表全部。比如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就不喜欢他的作品。在《诗的八堂课》里,我也或多或少想解决这样的问题:哪些是好诗?好诗肯定都有“味道”。这个味道是读诗的人读出来的。就像有人不喜欢榴莲,有人却嗜榴莲如命。当然,诗毕竟不是科学,它没有一个度量衡。
新京报:关于读诗的方法,叶嘉莹推崇吟诵,你如何看这种吟诵的读诗方法?依你的经验,诗应该怎样读好?
江弱水:我听过叶嘉莹先生的讲座,也听过她吟诵诗。台湾成功大学的王伟勇教授也致力于诗歌的吟诵活动,做了很多年。我现在觉得,吟诵的方式无助于对古典诗歌的欣赏。我觉得还是用普通话读出来,甚至未必要读出声。现代人要阅读的材料太多了,所以我们养成了默读的习惯。能很自然地用普通话读出诗,当然有助于对诗歌韵味的回味。但是好多人以为,读诗就要用相对夸张的“话剧腔”朗诵,这简直是黑现代诗嘛。时过境迁,那种吟诵方式,也会让古典诗显得怪里怪气。诗歌总是在一种相对平静的氛围里去读比较好。诗人并不是夸张的,夸张也一定不是诗的共同点。吟诵和朗诵都是带有夸张性质的。这种夸张可能会破坏诗,它们放大了不自然的部分。
新京报:在《湖上吹水录》里,你引车前子曾对你说的:“中国古典诗有种非凡的进入世俗生活的能力,非他国诗歌所有。进入世俗生活,但又非凡,大乐趣与大境界就在这里。至于新诗,目前的新诗,要么世俗,要么非凡,都不是(汉语诗歌)正道。”怎么理解古典诗“进入世俗生活的能力”?
江弱水:过去的中国人是最能理解平常生活和平常滋味的民族。我们没有宗教,信仰佛教和道教的人的比例不高。一个没有宗教的民族,整体的精神结构会不一样,也就是我们的眼睛并不老是“往上”,而是“往下”,会关注于周围和地上的生活,也就是此岸的生活,当下的生活。所以我们特别善于从世俗的、平常的东西里发现诗。现代诗人不同于古人,眼睛总是朝上看,要追求崇高,想非凡一点,超越现实一点,不像古典诗,能够即人、即事、即物。
现代诗人使命感强,要见证历史、代言民族、批判人生,要负担一大堆事情。这样的诗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功能性的东西。过去一百年,中国新诗受西方影响比受我们自己古典诗的影响大得多。换句话说,就是用假想中西方人能接受的经验,套用自己的经验。
最好的诗人会意识到古典资源的重要性,也会把古典的因素纳入自己的写作。现代中国人最好是咖啡和茶都喝,最好怀抱一种开放的态度。所以我在《诗的八堂课》里就讲诗,不管它是古诗、现代诗还是西方诗,凡是好诗都读。好诗大家读。
诗教
“就怕开始新一轮背诵比赛”
新京报:现在的学校语文教育,对古诗词的理解仅停留在意义的解释上。而诗词的魅力所在,恰恰是阅读者对其产生一种情感的投射或智识的共鸣。对于教育者而言,如何培养或启发这种投射和共鸣呢?
江弱水:其实,小学和中学的老师也是在负担“批评家”的作用。他们也不是让学生背了就完了,还要指点一首诗为什么好,韵律好,描写好,还是用词好。世间有各种各样的批评家,也有各种各样的老师。比如叶嘉莹先生就是了不起的老师。但她的主要作用还是“普及”。叶嘉莹先生的老师顾随先生,他的作用则是“提高”。从任何意义上讲,他是更伟大的批评家,对诗歌的体会之独特,会让你在读他的批评时脑洞大开。我们做诗歌批评的,都会说这首诗好在哪里。但顾随可以说,苏东坡、辛弃疾这首词这几句差在哪里,可是尽管差了,最后还是好起来,那么究竟又怎样好起来的。我写《诗的八堂课》时,心目中有一个想要高攀的标准,就是顾随。当然我知道我攀不上。
新京报:对于如何教一个人进入诗歌有很多说法,有人认为不管孩子能不能理解,先背熟,年长后自然能体会。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钟锦在接受采访时说:“如若在孩子的感悟力还没有完全自主的时候向他们教授诗词,即使之后感悟力日趋成熟,孩子也会因对作品太过熟悉,再无法敏锐地体会其中的情感。”人们对于文学或诗歌的情感认知程度,会随时间的推移阶段性增长。应该如何教孩子慢慢了解诗歌的魅力?
江弱水:古人对孩子的诗歌教育是循序渐进的,不可能一开始就读《楚辞》,一般都从字句简单的五言读起。历史地理学家陈桥驿先生说,他小的时候爷爷教他背诗,第一首是“松下问童子”(贾岛《寻隐者不遇》),他很快就背熟了,回家背给爸爸听,爸爸很高兴,就教他“少小离家老大回”(贺知章《回乡偶书》)。第二天,他背给爷爷听,爷爷很生气,埋怨儿子把自己的教学计划打乱了。为什么读古典诗一定从“春眠不觉晓”,“白日依山尽”开始?因为字都认识,句也简单嘛。关键的问题是,诗歌教育的过程中,不要把背诗变成负担。很多小孩对古典诗不感兴趣,就是因为小时候父母教他们背得太多了。我反而希望,我们什么东西都不要“热”,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虽然“热”一下可能会好一点,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诗上。所谓“衣食足而知文学”,物质好了,开始料理精神了。怕就怕开始新一轮的背诵比赛。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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